三天后的日落时分,白玛瑙号终于停靠在班西港码头。
海平面像一面倒映的镜子,映照出宛若沁润琥珀色的天空,这瞬间却短暂的难以捕捉,当余光再次停留时,却只能看见高耸的灯塔像一颗毛茸茸的月亮,在浓郁的海雾里为夜晚的班西港镀上一层灰白柔光。
许多旅客谈笑着下船,去体验这意外停靠点班西□□特的风情。
只有少数旅客待在船舱,以及全体水手,当然也包括船长。
“右艉浪线两处裂缝要格外留意,后续巡查时也要多观察……”嘱咐完船员,他搀着扶手一步步踏上舷梯,高跟长靴在木梯上踏出笃笃声响,腰间宽大皮带悬挂的长柄银刺剑在行走间微微晃荡。不同于海盗船长常佩戴的、镶满宝石的奢华大马士革佩刀,他更在意轻巧灵活,也更擅长这个不是么?尽管不太乐意回忆。
一出船舱,他就在空荡甲板看见了两位熟客身影,似乎谈论着什么,沙岚讶异于克莱恩居然没有下船去班西港逛两圈,毕竟他一直以来都像是那种“来都来了”的体验派。
走近些,沙岚能隐约听见谈话内容。达尼兹乐团指挥家似的手舞足蹈的形容着什么,神色夸张,语调抑扬:
“除了独特的夜间气候被称为‘天气博物馆’外,班西港最出名的美食就是那种各类动物血液凝固而成的调味小吃,你真的不下船尝试一下吗?”
不就是毛血旺嘛,沙岚轻轻挑起一边眉毛,转眼又思索几秒,虚空否定似的缓缓摇头,不过这里的‘毛血旺’可不是什么好吃的美食呀。达尼兹这家伙应该是想鼓动克莱恩下船,好让他自己也能活动活动,毕竟还是人质先生呢。那天晚上不小心忘记他也在,看到了一些…嗯,不太美观的画面……
他那独特又张扬的脚步声很快吸引两人注意,视线对上的刹那,沙岚就能肯定格尔曼也想到了同一道菜,不愧同是‘吃货帝国’出身。
沙岚清了清嗓子,握拳抵在唇边,自然而然扯开椅子加入话题,“风味确实特殊,但这种血液制品似乎不是熟食哦,小心寄生虫感染。”
达尼兹发问:“你来过?”
“当然没有。”沙岚眨巴眼睛,自信回答,“听你描述猜的。”
“没想到你这家伙还懂那种会在鱼肉里钻来钻去的小虫子。”达尼兹嘟哝着,目光上下打量巴博萨,像看见什么稀奇物种似的。
“寄生虫,专有名词,谢谢。”沙岚用标准清晰的鲁恩语念出来,“比如班西港那种生血美食里的寄生虫,我就很了解。”
他讪笑着,语气耐人寻味:“要是生病了,我还可以为你解剖尸体呢~”
“看不出来你还学过一点医术啊,不过看样子土医生也就只能治一点什么感冒冻疮吧…”达尼兹以海盗普遍的文化水平评估,自然接话,完全自动忽略那一部分噎人的内容。
沙岚感觉自己眼底的那一小块肌肉在抽搐,几乎要控制不住他得体优雅的礼仪性微笑,想来对达尼兹这种半文盲也不需要持有这种礼貌了。
他勉强提了提嘴角,讪讪冷笑,几乎从要紧的牙缝里挤出声:“你看病,三倍诊金。”
一旁不出声的格尔曼紧抿的唇角几不可察的上扬了一个需要用放大镜观察的极小弧度,然而这仅仅一秒不到的景象却正巧被沙岚捕捉到。
他铅灰的眼眸仿佛警告的微微眯起,死死盯着格尔曼,而他却浑然不觉的侧脸扭过头去看海,甚至还抬手推了推金丝眼镜。
达尼兹对微妙的气氛察觉能力堪称迟钝,对他来说,巴博萨笑着就代表心情还不错,于是他灵机一动,提议道:
“既然你也没来过班西港,不如一起下去逛逛?”
“你这是想能躲格尔曼一会是一会吧。”沙岚无情揭穿了达尼兹提议背后的真实心理活动,他扭头将目光投向灯火通明的热闹港口,最后落回面前那个他常用来装龙舌兰的银铸圣杯,风暴教会内部制式祈祷用具。
酒液倒映出他带着丝丝玩味的笑容,意味深长的说道:“不过我好心提醒二位,还是不要在夜晚的班西港□□动为好。会撞见意料之外的‘惊喜’哦。”
“神神叨叨的,你这神棍到底想说啥?”达尼兹皱眉直接发问。
“没什么,我只是想起了一些…有趣的事情。”沙岚用眼神示意达尼兹按捺好奇,将问题先咽到肚子里,循循善诱般开口,“古时候,这里…叫宾西。”
格尔曼金丝镜片反光掩护下眸色转深。
班西,宾西……他果然知道些什么。
“是个偏僻的、信仰邪教的地方,他们用血祭活人的办法来讨好所谓‘神明’,祈求垂怜。在祭品活着的时候,用边缘薄而利的石片剥开皮肤,放干血液。”沙岚讲述着,好整以暇观赏着他表情变化。
“你猜,这种传统美食发源自什么呢?好难猜呀……”
达尼兹的脸色以肉眼可见速度变得青绿,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强忍着干呕,猛地把头扭开,骂骂咧咧道:“操!你这变态医生……尽讲些恶心人的东西!”
“我得去吹吹风!”即使是老道的海盗达尼兹都受不了捂着嘴撒腿跑到船舷边。
沙岚微微后倾身子,探头赶着叮嘱:“吹风可以,但可别吐到船外侧板上哦,清洁费很贵呢~”
又满意地听到达尼兹蹦蹦跳跳叫骂着什么,他才重新坐好,拿起酒杯仰头正要喝却被冷不丁出声打断。
“你何必故意恐吓他。”格尔曼冷淡开口,镜片下眼角余光扫过还在呕吐晚饭的达尼兹。
克莱恩一直沉默着,但也并非毫无反应,只是为了在达尼兹面前维持疯狂冷酷冒险家的人设。现在只有两个人,虽然很不愿承认,但他确实暗自松了口气。
沙岚一脸无辜,摊手略歪头:“我没有啊,这里以前真叫宾西,可不是我杜撰出来的野史,信不信随你。”说着又继续重复他那被打断的喝酒动作。
“别喝了。什么时候染上酒瘾了,你以前不是很讨厌街边的醉汉?”格尔曼攥住他持杯的手腕,皮肉薄薄一层贴在骨头上,瘦的膈手。无意识蹙眉,唇角下压。
“那是以前,少管我。还有,先生,需要我再提醒你一下我们现在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了吗?”沙岚甩开他的覆上来的手,故意用那公事公办的疏离语气揶揄道。刺激的烈酒香气在唇齿间蔓延逸散,宛若涂抹蜂蜜的带刺仙人掌。
格尔曼倒也不恼,反倒展现出了但凡达尼兹转身多看一眼下巴都会跌到地板上的耐心。
“你故意选中班西港停靠。”他的语气毫无波动,完全跳过推论肯定事实,“是极光会又有什么新的巨大阴谋需要出动你这枚利器?”
“那你可猜错了,公费旅游没听过?”沙岚语气挑衅,“何况就算是又怎样?如果你想要阻止我,你知道的,我随时都可以杀了你。区区序列……”
他止住话语忽然伸出手掌,一根根掰扯手指,刻意嚷嚷着数数,“九、八、七、六……”
“噢~五,序列五的占卜家啊。”沙岚煞有介事的比出一个手掌的手势,笑容是毫不遮掩的轻蔑。
对于他的挑衅,格尔曼全盘接收不予置评,只盯着他,神色冷峻,沉默着。眼底闪过仿佛在看一场小丑表演的戏谑神色,只差拍手叫好。
“啧,没意思。”沙岚讪讪收手,也不想再装疯卖傻。他又举杯,在高度龙舌兰酒液滚入喉咙前,停在唇边,一时兴起般开口:
“最后一个免费的提醒。有事就报警,举报你不是最擅长了么?”
报警?他在指代什么?值夜者?还是……
在格尔曼揣测猜疑的目光里,他已然潇洒仰头酒杯喝了个干净。
酒杯“咚”一声落在桌上,力道有些失控。沙岚晃了晃脑袋,试图驱散眼前的重影,铅灰色的眼眸蒙上了一层水雾,聚焦困难。他含糊地咕哝了几个不成词的音节,声音轻得几乎被海风带走,随后便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一头栽倒在桌面上,后背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达尼兹忍着喉咙胃酸灼烧的恶心感,离开船舷。正想着怎么样也要以牙还牙膈应巴博萨几句,却只看见他趴在桌面,后背盖着一件不知何时出现的深紫色风衣,用某种古怪、嘶哑的语调嘟囔着意味不明的疯话:
“大蛇讨厌风白智,平等的、一视同仁的讨厌……”
“小红把风暴画成章鱼哥,很丑…他没什么艺术天分。不过…乌洛琉斯也把风暴画成章鱼哥,故意的……”
“他们本来性格就不对付,章鱼哥还霸占了小红的地盘……”
格尔曼穿着单薄的衬衫坐在一旁,达尼兹不解的将目光投向他,下意识向他询问,似乎他是他的监护人,非有回答的必要。
达尼兹指着酩酊的巴博萨,挑眉问:“他怎么了?”
“就这样。”格尔曼提起椅子绕出来,用眼神示意港口,“走?”
“噢。”这几天的相处,达尼兹也默契的明白他的意思,两人一前一后走向下船舷梯,他摸摸后脑,困惑自语:“巴博萨说的是一种语言吗?怎么感觉我从来没听过……”
“只是疯话。”格尔曼意外的给出了回答,尽管依旧冷淡。
达尼兹爽朗笑出声:“我就说嘛,虽然我的语言学考核都是低空飘过,但好歹也是精通古赫密斯语、巨人语、精灵语等多门古老语言呢!”
格尔曼在看不见的角落冷笑不语。
就是巨人语。
两条倒影被班西港的灯塔扯得绳索般异常细长,映在舷梯上,格外瘆人。木桌表面,干涸的银质圣杯有涓涓冒出香甜的酒液来,仿佛里面藏着一口泉眼。
一只纤长有力的手抓住它,游刃有余地递到唇瓣边,却又犹豫一霎,将酒杯放回去。原来是肩头有什么东西随着支起的脊背一同滑落,软塌塌堆在腰间椅背,他抽到身前查看,两手捧着,指尖猛地收紧,攥住不放,用力到搓出褶皱来。
“呵…骗你的,预言里…要背负命运的人
——是我。”
海风吹开杯中涟漪,随着最后一个轻得几乎要散在风里的音节落下,空旷的露天甲板上,只剩下一张被扯开的椅子,以及,凳面堆叠的一窝深紫色风衣。
染上夜色的银铸圣杯无声倒在桌面,酒液顺着木桌缝隙向下渗透、滴漏。
圣杯铭刻的风暴圣徽,正对着港口那片不祥的静谧灯火,徽记在酒液中反射出一团蠕动着的、仿佛具有生命般的模糊红光,如同某种存在正透过这媒介,投来预示不详的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