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东北偏北爬上来,先掠过前桅,呜咽的低音在左舷炸开,随后像贼一样溜到右舷,把高音一把拽走。一道道白布船帆拍打着猎猎作响,宛若教堂盛大演奏的管风琴。
时间从无尽波澜的棱格海面穿过,淹没在航道风向间,消逝在罗盘地图里。夕阳将万物都镀上一层古老的、宛若黄铜浇注而成的昏黄滤镜。
沙岚伸着懒腰从船长室的起居房走出,揉着惺忪睡眼,迷茫的瞟了眼周围镶着彩色玻璃的舷窗,傍晚时分漫射的光线打在吱呀木地板,斑斓的像教堂彩窗。
平稳航行的船只像温柔的摇篮,将他最后一点睡意也熨帖平整。
推开船长舱的彩色舷窗探头下望,一片井然有序画面。即使没有船长亲自督阵,甲板上的水手们也如同上紧的发条,严格遵循着他离港前下达的、精确到每个小时的航行指令,让这艘船如同一只精准的时计,在无垠大海上平稳滑行。
一路搭在扶手上缓缓踱步漫下舷梯,露天甲板比起萧索寥寥的清晨,多了许多活动旅客。
沙岚很快就在人群角落准确捕捉到了两位熟人的踪迹。他微微挑眉,对眼前这不争的事实感到稍许意外,这两个人居然还能和平地坐在一张桌子上。
露天甲板,沿舷观光桌位最低消费3便士一人。
边缘虫蚀错落镂洞的木桌上,一杯10便士的朗姆酒正对着4苏勒的苏尼亚威士忌。
方玻璃杯重重落下,震得老木桌吱呀摇晃。
达尼兹撑着观光桌猛地站起,目瞪口呆的看着对坐冷面喝酒的格尔曼:“你这家伙在说什么呢!?”
“没有第二遍。”
格尔曼极慢地将眼皮掀起一个极小的弧度,冷漠地瞥了他一眼。话音落下的同时,他又感受到那股隐隐散发出的阴翳饥饿感。仿佛要吞噬一切的、可怕又窒息的感觉,一下让他哑火,含糊嗫嚅着缓缓坐下。
“现在开始,你在仆人房活动。”
“那主卧客厅呢?”
“我住。”
一只小装着少量缤纷酒水,点缀红的过分的劣质罐头樱桃的小三角高脚玻璃杯搁上桌面。
“下午好,两位。”
束着热烈鲜红发带的年轻男人优雅地扯开高脚木椅,自然而然坐下,仿佛没看见这一人错愕一人拧眉的气氛。
“在聊什么有趣的话题?”
达尼兹像是找到借口,不懑的低声抱怨:“为什么都是危险的非凡者…你丢我下去喂鱼不丢他……?”
“他是船长。”格尔曼推了一下金丝眼镜,冷淡开口,眼神一点都没分给这位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
听到意料中的回答,达尼兹慢半拍似的反应过来,这两人身上的味道,闻起来都不好惹,应该说——他一个都惹不起。
沙岚旁听着,沿杯壁酌饮一口,难喝的像被订书机咬到连连咂舌。一摊手似是无奈,语调悠长摇头道:
“哎呀呀,讲道理,他都敢把枪口抵在我脑袋上啦,你说我该不该稍微害怕一下呢?”
“我这个船长,可是一点都没有船长的样子啊…”沙岚抱怨着,唇角却是翘成一个散漫弧度。
对于这点,达尼兹直接忽略。
巴博萨虽然看起来对格尔曼游刃有余,但始终没做出什么敌对行为,指望他出面给自己撑腰是难了。早知道还不如被赶下船或者还在港口的时候一发现他就跳船,顶多损失一张船票……也不至于现在沦落成人质啊啊啊!
“不过,你怎么会知道我认识他?”想到盲点,达尼兹第一时间追问,同时意识到什么又懊恼的摸了摸酒杯把手,“其实也不能说是认识这家伙,我只见过他两面。”
沙岚抱臂伸出一根手手指,轻笑着先后点了点达尼兹和格尔曼,“当然,我知道你们在普利滋港的‘飞鱼与酒’酒吧第一次见面。”
达尼兹身体下意识后仰:“你……你怎么会知道?!难道当时你也在‘飞鱼与酒’?”
“不,那时候我还在船上评鉴普利兹港采购的龙舌兰呢。只是‘看到’了一点有趣的画面而已。”沙岚伸出食指摆了摆,指尖捏住那枚樱桃,像指挥棒在空中画圈,掠过格尔曼难看的脸色,达尼兹思考过程清晰可见的面容。
“顺便,这个罐头樱桃好难吃,不要买。”话音落下,只见那樱桃仿佛意外脱手,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精准地落入了沙岚背后甲板远方垃圾桶。
“我猜的你信吗?”
达尼兹点点头又摇摇头,一脸茫然。
“这不是什么秘密,他也知道。我是灵感非常准的‘怪物’哦~”巴博萨像是忽然想起来天黑要收衣服一样,轻描淡写地给出正解。
对面坐着的格尔曼听了完全无动于衷,似乎真的早就知道这件事。他淡定举杯喝酒,似乎不太想和巴博萨交谈。达尼兹的头一时间来回瞅摇得像拨浪鼓。
这是什么可以直接说出来的杂谈吗!?
达尼兹心里又是一整惊涛骇浪,但很快又平息。从被巴博萨发现是非凡者,不、或者说从看见这个奇怪男人第一眼开始就有种不按常理出牌的预感了。
他在海上混迹多年也没听说过有巴博萨这号人物啊,简直就像这个格尔曼一样,凭空变出这么两个可以到奇葩。但实力摆在那又是不争事实…可恶。
‘怪物’…‘怪物’……感觉在海上很少见到这个途径的非凡者啊,似乎那种偏僻带阴森山洞的小岛里很多这样的疯子或者神棍……也难怪他这么奇怪了。
达尼兹兀自小幅度颔首点头,像是被自己的聪明和有理有据折服,落槌定音似的吐出两个字:“怪人。”
“呵呵~说到奇怪,”沙岚忽然将目光从达尼兹身上轻飘飘地转向格尔曼,浅灰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玩味,“我‘看’到了一些关于斯帕罗先生的有趣画面……就在不远的前方。或许与我们接下来的航程有关。”
格尔曼举杯的动作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冰冷的视线第一次真正聚焦在沙岚脸上。
“比如?”格尔曼的声音依旧平稳,但达尼兹能感觉到周遭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沙岚笑着用指尖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一个……充满死亡与宝藏的岛屿?还有一些……对你抱有恶意的‘熟人’?细节还很模糊,但足够让我们偏离既定航线,去冒一次险了。怎么样,疯狂的冒险家,有兴趣吗?”
格尔曼不做应答,缄默着摆出态度。
“不过…”沙岚话锋一转,吊足胃口,视线重新回到达尼兹身上,轻笑出声:“虽然我管不了格尔曼没收你的一等舱,但还是有些额外选项的,比如……”
“你比较想住船长室的仆人房呢,还是一等舱的仆人房?”
达尼兹愣了几秒:“有没有不是仆人房的选项?”
沙岚弯起那双铅灰色的眼睛,笑容灿烂:“当然,没有。”
达尼兹的视线在散发奇异气场的两个怪人之间摇摆,权衡利弊。
巴博萨点的酒水是“波调酒”,一等舱特供,价格在5苏勒一杯,加上之前他的穿着,袖钉是蓝宝石……看起来似乎比格尔曼这家伙富有,也许看不上我这‘区区’3000镑的小海盗赏金?
加上我也确实没听过海上有悬赏什么叫兰·巴博萨的人,就算是化名,要是长成这副模样……他看过也绝对不会忘记。
达尼兹蓝色的眼睛不停来回晃荡,像是要把自己都绕晕,最后猛地举手,指向沙岚:
“我选船长室!”
格尔曼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哼,挪开眼,望着海面,算是默认。
沙岚轻轻鼓掌,笑着恭喜。
“这真是一个明智的决定呀~”
翌日清晨。
“这绝对是最错误的决定!”
达尼兹顶着一对浓重的黑眼圈,如同游魂般出现在以及成为格尔曼“领地”的一等舱门口,手里还抱着自己的小行李卷,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我……我申请换回来!住你这儿的仆人房!”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崩溃。
格尔曼打开门,冷漠地看着他,没有任何表示。
达尼兹用几乎要崩溃的音调控诉:“巴博萨……他、他简直就是个恶魔!比你还像疯子!他那房间……我宁愿回这儿睡地板!不,我宁愿和你在海上漂流的棺材里挤一挤!”
他现在无比懊悔又后悔,和格尔曼关系要好,看起来还像正常人的“人”才最不可能是“正常人”!昨晚那点“船长也许更讲道理”的侥幸心理,给事实碾得粉碎。
格尔曼的视线在他惨白的脸上停留了两秒,嘴角似乎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随即冷漠地让开了身位。达尼兹也如蒙大赦般一溜烟钻了进去。
之后很久一段时间,达尼兹都特意避开可能会撞见巴博萨的时间场合,仿佛他是什么可怕的瘟神。
不过很快,他发现了真谛奥义,白天只要和格尔曼保持一定距离就可以避免撞见巴博萨——因为他总是来找格尔曼,只要跟在格尔曼身边就会发现巴博萨总是能在各种地方‘碰巧’遇见他,几乎百分之一百刷新概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