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克莱恩在浪涌的白噪音中苏醒。
一夜安眠,并没有出现他预设的情况——巴博萨半夜不睡觉来骚扰他。克莱恩只听见巴博萨用醉醺醺的语气交代几个值班水手,检查完航线方向后就回到了船长室。
这样的监听发现让他又不由产生对于这趟短暂旅途是否拥有足够的安全保障的忧虑。
或许在船还未驶离普利兹港的时候,跳海游回贝克兰德真的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选择……
装备齐全,格尔曼·斯帕罗冷面推开舱门。
露天甲板上,撤去宴会长桌与篝火堆,沿舷摆放着几套撑着阳伞的观光座椅,但角落被火苗潦到的焦痕以及沁入木板还未彻底散去的醇厚酒香都是昨日肆意狂欢的痕迹证词。
清晨的游客稀少,大多都还沉浸在夜晚宴会的甜美余梦里,甲板只寥寥坐了两三人。一人船员装扮往唯一坐人的餐桌上送了些什么后,随后打着哈切走开,睡眼朦胧,像是要回舱放补觉。
于是便彻底只剩下两位,正巧,都不陌生。
没有一丝瑕疵的蔚蓝洋面宛若静谧的油画背景,他斜倚在观光椅上,像一株浸透了夜露与烈酒的濒死玫瑰。铅灰色的眼眸漫不经心地一瞥,那目光如有实质,湿冷的贴在皮肤上,让克莱恩呼吸无端空了一拍。
他束着鲜红刺目的蝴蝶结发带,长长墨发搭在肩头凌乱散落,并未呈现出以往丝绸般的顺滑光泽。领口大敞着,身上穿的白色丝质衬衫灯笼袖边缘残留不知名水渍,远远便嗅见那烈酒干后散发的刺鼻气息,掺杂一股玫瑰暗香。
颓靡,像开至荼蘼、浸满酒液的玫瑰。铅灰色的眼睛迷离的斜睨着人,一种蛊惑的妩媚感,简直是栖身礁石上的海妖。那张脸,那模样,克莱恩也从来没想过,沙利叶的脸可以做出这副表情来。
他铅灰色的眼眸懒懒地转到眼前人身上,只是极快的一掠,却有一瞬间让达尼兹觉得自己的灵魂都被那目光浸得又冷又潮。
但很快,他又恢复成达尼兹所认识的模样,恶劣的没边。仿佛刚才那一眼只是错觉。
“我们来讲讲道理,达尼兹先生,”沙岚用甜品勺漫不经心地搅拌着眼前的醒酒茶,语调慵懒,“根据《罗塞尔航海通则》第37条,当一位绅士的下午茶被打扰时,他有权要求肇事者扮演三个小时的海鸥以示惩戒。这非常公平,不是吗?”
“狗屁什么通厕!我怎么没听过!?”达尼兹一拍桌子,怒目对视,“而且大清早的,哪来的下午茶?”
“是《罗塞尔航海通则》,文盲先生。”
“我不管!我在海上这么多年就是没听过!”
“那是你读书少了。”
达尼兹的气势微妙地弱了一分,船长确实总说他读书少……
“这和读书没关系!我打包票,就算是船长她来了也没听过这个什么……”他卡壳了。
“通则。”
“对!没听过!”
“当然,”沙岚百无聊赖地耸耸肩,摊手一笑,“因为这是我编的。”
达尼兹被他气得简直要跳起来。
远处借看风景观察许久的克莱恩走近,上下打量着沙岚。
不用猜都知道这个人当了一晚上醉鬼,根本没睡觉也没换衣服。他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这样放纵,故意表演给自己看?
还有这个价值3000磅的小海盗,是叫达尼兹?他默许这个不稳定因素留在船上,是为了赏金还是有更深的目的?
格尔曼的到来让两位目光不约而同地聚焦在他身上,沙岚铅灰眼眸还带着半醉半醒的朦胧,趴在桌面,从下到上的睨视他,倒一点不落下风。
“有这样的船长,白玛瑙现在还平稳行驶完全令我意外。”克莱恩的毫无波动的目光冷冷落到他身上,讥讽的话一句衔一句,“你是靠运气,蒙对航海基础知识考试的吗?”
“可我站在这里,这是事实。我劝你有功夫在这揶揄我不如多多祈祷风暴老哥我们一定要顺利到达,毕竟别忘了,你现在也站在这里呢,嗯?”
达尼兹目光像钟摆一样在两人之间剧烈摇晃。他岔开腿,像个圆规似的杵在甲板上,一手捏着下巴,眉头拧成疙瘩。一阵困惑地嘶哈支吾后,几个字几个字的蹦出:“你…和巴博萨…额船长…到底是什么关系?”
“这还用问吗,当然是我的好搭档啊~”沙岚忽然起身大步走到克莱恩身边,不由分说地伸手揽着他肩膀用力摇晃,笑容张扬明媚,完全忽视被勾搭这人身上散发的恐怖低气压。
下一秒——
保险栓叩动的清脆“咔哒”声打破清晨的宁静,一把左轮手枪的冰冷枪口毫不留情地抵上了沙岚的太阳穴。
阴湿的金属触感透过发丝,仿佛渗透大脑皮层。
然而他却依旧淡然自若,甚至连唇角的那抹玩味的笑意都未曾减退。
这幕看得一旁站着的达尼兹猝不及防后扯一步,带倒椅子的同时差点也要被自己绊倒,低声咒骂一句,顾不上大腿根被淡水木桶撞到的疼痛,手掌已然覆上他腰间枪袋口。
他感慨着:格尔曼果然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还好在码头酒吧的时候没有招揽他进“黄金梦想号”……
这巴博萨船长也是神经病,好搭档是这个意思吗?指下一秒枪口就抵在他脑袋上?
火药味在沉默中积蓄,却没有迎来合适的爆发时机。
沙岚铅灰色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向身旁面色冷峻的克莱恩,一点不担心也不害怕,反倒笑容更甚,“别生气呀~讲道理,我们至少曾经是很好的搭档不是么?”
“是昨天我的沉默让你产生了错误的判断?”他的声音比海风更冷。
“我从来没有一刻不想杀死你。”
“哦?我一直都知道啊。”沙岚用两指比了比自己的眼睛,又指向克莱恩,“更何况,我一直都站在这里,都凑到你眼皮子底下了,也从来没说过我要跑吧?”
枪口抵着沙岚的太阳穴,克莱恩指节稳定,杀意在胸中翻涌。
但他知道在这里开枪是下策——且不说能否真的杀死一位“怪物”天使,在客船上引发骚动也绝非明智之举。维持表面的平和,才能更好地在暗中编织捕猎的网。他的沉默,从来不代表原谅,而是最耐心的蛰伏。
“你最好藏好你的弱点。”
他说着松开搭在扳机上的手指。
“哦?那你找到它了吗,我亲爱的……搭档?”沙岚笑起来,同样伸出手指缓缓推开他的枪口,淡色的薄唇弯出锐利的弧度,那笑容像淬了毒的刀锋,明知危险,却美得让人想徒手去握。
但就在这时,异变突生!
船身猛地一晃,像打翻的牛奶,伴随着木头令人牙酸的呻吟。远方,浓的化不开的迷雾如同活的墙壁般沉沉压下,其中隐约可见狰狞的礁石轮廓!
沙岚拧眉快速环视一周。还没等他下达命令就听见主桅杆高处瞭望塔传来船员急切的呼喊:
“舵房——前方礁石群!右艏一点钟、两点,一缆半,急速逼近!”
“距离不明,估计三缆内!”
转瞬间,白玛瑙被浓雾包裹席卷,瞭望台的声音也被周遭环绕的浪拍声冲淡模糊。
当机立断,他脸上的慵懒和戏谑瞬间消失,铅灰色的眼眸里只剩下绝对的冷静和专注。甚至没有多余的话,直接松开克莱恩,以一种非人的敏捷翻越甲板护栏,后撤两步,踏着主桅杆周围木桶勾上缆绳借力一踏钟摆般精准飞荡到舵房所在甲板,动作行云流水,一切只发生在片刻间。
“稳住船舵!右满舵!所有人各就位!”他疾驰在甲板间发号施令,声音清晰、冷静,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踹开门,一秒不停冲进去,掌舵急转!
“甲板上的所有人扶好了!”
随着一声霸气呼喊,白玛瑙号船头开始向右偏转。然而,就在船体刚刚响应时,右侧瞭望塔台又传来更急促的呼喊:“右舷三点钟方向!巨大暗礁!距离一缆!”
几乎同时,沙岚的声音再次响起,没有丝毫慌乱:“左满舵!快!”主船舵在他手中发出木头挤压的痛苦呻吟,刚刚右转的船体以一个近乎蛮横的姿势被强行拧了回来,向左猛甩!
达尼兹扣住就近船舷一侧,探出脑袋,看见船下景象,顿时急切喊出声:“左舷也有!转度太大了尾舷船侧会撞上!”
他甩回头瞪着舱房露出半个身子专注往左甩舵的沙岚,几乎怒吼:“不能转这么大角度!”
“我知道!抓牢了!”沙岚站在舵房里,手臂肌肉绷紧,掌控着狂暴的船舵,“正因为左右都有,才要从中间挤过去!比起这个,我可不想把你当成炮弹甩出去!”
“毕竟你的威力还不如我一发6磅炮弹呢!”话音落下的同时,右舷也传来水手的呼喊。
“右舷6磅炮就位,实心弹上膛——放!”
砰砰砰!
一时间炮弹呼啸而过的气流声盖过一切交流话语,紧接着是火药击中什么的沉闷爆破声。噗通噗通的石子落水声连绵不绝,炮弹击碎部分礁石。
老海狗达尼兹死死扒住船舷,看着白玛瑙号船侧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的位置正正掠过狰狞的礁石群,毫发无伤,下巴几乎掉了下来。
海雾从船舷两侧后退散去,清明的海风蒸干水汽,只有沙岚额前不止被汗水还是雾汽沁湿的发丝彰显着白玛瑙刚从何种险境冲出。
格尔曼·斯帕罗的指节在桅杆壁上无意识收紧了一瞬。他看见一滴水珠从对方微湿的黑发发梢滚落,沿着明晰的锁骨,滑进敞开的领口深处。
沙岚将船舵无比自然的交还给船员,仿佛这从来就不该是他的工作。手里拿着一顶三角折檐帽一边扇风一边从一侧舷梯台阶慢悠悠走下。踱步时,高跟长靴在甲板上敲出笃笃的脆响,那声音不紧不慢,却像踩在人的心跳间隙。紧身马裤勾勒出的长腿线条,在行走间充满了猎豹般的优雅与力量感。
散步似的悠闲,仿佛刚才力挽狂澜的那人不是他。原形毕露没个正经模样,他用象征身份的黑皮折檐帽斜斜挡太阳,软绵绵抱怨道:“运气真烂,这个季节不应该有海雾呀。”
随后他锁定罪魁祸首般直勾勾盯着靠在主桅杆边上的克莱恩,灰眸审视微眯:“说,是不是你这个倒霉蛋上我的船,才让我这么倒霉的?”
“呵,你的运气,就这么想拖着一整船人自杀?”克莱恩冷冷回了句,就将头扭过去望着前方宽阔的大海。
达尼兹还处在震惊状态里,目瞪口呆,内心收到巨大冲击,甚至开始怀疑人生。
这??真是普通商船船长能有的技术!?
达尼兹还是难以接受,挠了挠后脑,在他经过时忍着酒气试探发问:“喂,巴博萨,你有没有什么孪生兄弟在船上啊?”
沙岚掀开不似普通商船船长帽那般惜命而简朴低调的皮质三角帽,上面叮叮当当的挂着许多闪光的宝石饰品。
“嗯……”他一手捻着下颌,装作仔细思考模样,就在达尼兹眼中露出“我就知道是这样。”的得意光芒时,毫不犹豫打断:
“那你可怜的幻想要泡汤了,白玛瑙的巴博萨仅此一个,没有赝品哦~”
克莱恩似乎看够了海景,从抱臂倚靠的桅杆上利落挺身。
已经确认了,这不是季节性的海雾,是非凡因素干扰。罪魁祸首……恐怕脱险倚靠的不仅是高超的航海术吧,运气上的操纵…又占了多少成分呢?
仿佛要印证他所感所想般,忽然一阵海风疾掠过白玛瑙号上空,桅杆上悬挂垂落的绳缆像蛛网般晃动,一群海鸥惊叫着从帆桁间扑棱飞起,一顶深黑色牛蜡皮的三角折檐船长帽也与这群不速之客被风一并驱逐。
明显有着主人精心装扮痕迹的帽子在空中打了好几个滚,向下卷着,眼看目的地是比帆桁帽铜制风向标更前沿的,最后却被一只淡定伸出的手拦截。
格尔曼将三角折檐帽放在沙岚已经撒一地的空茶杯边上,回眸冷冷说道:
“扮演海鸥,比起达尼兹,你更有天赋。”
沙岚蹙眉,“你什么意思。”
格尔曼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仿佛在审视一件物品,淡漠地吐出三个字:
“翅膀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