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蓝的天空仿佛被一整个冬天的雪从里到外洗了个干净,澄澈通透。沿岸沙滩上三两成簇的椰树散发出热带水果特有的馥郁甜香。海鸥扎堆站在桅杆帆尖开小会,时不时向下俯冲抢走船员得来不易的青苹果。
这里的人早早就脱下了厚重的棉衣外套,随处可见光膀搬运货物的劳工,虽然只是早春,但特殊的沿海位置造就了不同以往的气候环境。
大小船只错落停靠码头,舷梯上下货品、水手来往不断,吆喝声夹杂几句黑话粗口此起彼伏。鲁恩的海上贸易自古繁荣,无数财宝如同细胞般乘着血管航线穿过苏尼亚海,在南北大陆间源源不断输送。
这里是普利兹港,鲁恩王国最繁忙的大型海港。
一位身高至少一米八,身穿修身深紫色皮衣,褐色领巾,纹格无袖马甲,水手马裤的年轻男人两腿大张姿势不羁地坐在码头边成堆摞着的木桶上。富有光泽的黑色短发被利落地梳成背头,偶有几根不听话的发丝耷拉在光洁额间微微晃荡。
五官冷峻,线条锋利,高耸的鼻梁间夹着一只极斯文的金丝眼镜。棕色眼眸冷漠与癫狂矛盾的结合着,此刻正出神的望着码头木板桥缝隙。
距离克莱恩离开贝克兰德已经过去三周时间,远离那里的凛冬,远离那内心深处的一片荒芜雪原。
好在阿罗德斯给出的答案里,祂早就离开了贝克兰德。哪怕曾经有过期许,但终究不会是走在一条路上的人。
不要再跟着我了,再见面,只会是你死我活的仇人。
忽地有人粗暴地推搡他肩膀,克莱恩冷脸扭头看去。原来是一位单手扛着酒桶的大块头水手正盯着他,浓密粗犷的眉毛下压,额头挤出难看的凹凸褶子。
“喂!”水手嘴里的“滚开”还没吐出,看见克莱恩身上丝毫不遮掩的外放杀意瞬间喉咙一咕咚咽了下去。
他也不是不讲理,被打断思绪,克莱恩从坐着的木桶上缓缓起身。冷然走到一旁,一言不发。
直到水手嘴里咕哝着什么走远,克莱恩心里才猛然生出一点懊悔,自己刚刚应该更“疯狂”些才符合冷酷疯狂冒险家的作风。
或者想想那个人平时是怎么做的?虽然祂名声凶残,但似乎平常看起来也就是个与正常人别无二致的样子。
脑海中下意识勾勒出那人身形,克莱恩顿时懊恼地捞起木桶上搁着的礼帽,狠狠摁回脑袋,试图借助外力来打断这惯性思考。
不同于贝克兰德,随处可见的高耸建筑,在这里,比横帆主桅杆还高的就只有塔楼,兼具灯塔和钟楼作用。
此时,钟声穿透吆喝声笼罩的普利兹港,克莱恩低头从如纸般单薄的钱夹里抽出登船券——白玛瑙号,1350年1月28日10:30。
戴着金色独眼纹路手套的手掌不客气的挥了两下,赶走停在他手提行李箱上的海鸥。
再最后停步回望一眼鲁恩,回望贝克兰德、廷根……帽檐垂下阴影遮盖眼底复杂情绪,唇瓣无声翕动,似感慨也似惆怅:
“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
似有所感般,普利兹港另一端,一艘中小型船舰驶入临时停靠处,降下乘客舷梯。
甲板上,一人懒散无骨般两臂交叠倚靠在船舷边,指尖捏着一只酒杯,动作极优雅地匀速晃荡。酒液在杯壁旋转,馥郁凌冽的龙舌兰香气像一把带甜味的刀,锋利的月光照在碎玻璃上,冷而白,割得人下意识屏息,却又在下一秒渗出蜜糖一样的暖。极其矛盾的味道,却有人甘之如饴,珍爱万分。
他面带微笑的抬杯抿了一小口,晦暗不明的眸光里流出一声慵懒的嘲讽:
“人们面前有着各种事物,人们面前也…一无所有……”
随即他转身离去,只留下一只酒液仍旧诡异匀速旋转的祷告银圣杯稳稳站在船舷平台。
远去的身影抬臂轻快地拍了拍手,用不大不小的明快声音吆喝道:“嘿!伙计们,该迎接我们这趟旅程的客人们啦~!”
他的话语如一石激起千层浪般,从瞭望台到最底下的货舱,船首到船尾,无人不语气欢快雀跃应和。
码头检票处,登陆的喧嚣与人流在他身边分流而过,仿佛无法沾染其分毫。
海关官员接过他递来的证件,低头核验。委托莎伦小姐办理的身份无比顺利的通过关卡,甚至没有再多看一眼核对。
已经变化作疯狂冒险家模样的克莱恩提着手提箱,冷脸踏上舷梯,他排在队伍最末端。由于失误忘记计算地区时差,还差点赶不上登船舷梯。
踏上甲板,仿佛被湛蓝的天空海洋彻底环绕包裹,天边悠闲飘过几线航迹云,浪花一股股拍打船边。这样的清新的风景让他不禁驻足原地,一阵强劲的咸腥海风扑面而来,克莱恩适时摁住礼帽防止它像那些居高盘旋的海鸥一样向往自由,向往免费。
但接踵而至的、比海风更先攫住他注意力的,是一段激昂、狂放、充满野性与不羁的熟悉旋律,高音提琴演奏着,毫无征兆地刺入克莱恩的耳膜——正是《加勒比海盗》!
他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倒流,冲撞着太阳穴突突直跳。几乎是肌肉记忆,他猛地抬头,视线死死钉在了那个身影上。
华生,或者说恢复成沙利叶样貌的祂——此刻正背对着大海,倚靠在主桅杆上。
咸腥的海风将他未束的黑色长发和鲜红的发带一同吹起,像一面叛逆的旗帜。
他穿着一件用料考究但略显随意的白色丝质衬衫,领口敞开,外套一件精致的黑色船长马甲,下身是利落的马裤和长靴。
他微微偏头,下颌轻抵着肩托,当他按弦的左手在琴弦上飞掠时,袖口滑落,一截熟悉的、缀着蓝宝石的银镯在他腕间闪烁了一下,刺痛了克莱恩的眼睛。那铅灰色的眼眸在长睫毛下斜睨着他,里面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如同猫捉老鼠般的戏谑笑意。
琴弓在他手中弹跳狂舞,丝毫不顾及弓毛崩散,高音提琴旋律肆意张扬,甚至隐约透出一股血腥的海盗狂欢味儿。
天边盘旋的海鸟忽然鸣叫着从他身后的大海高空俯冲向下,风起云涌,主桅纵帆也随风一同扭动发出“啪啪”的拍打声。数不清的海鸥径直擦掠过自己肩颈耳畔,呼啸狂乱的气流在耳边呜咽作响,卷动原本服帖梳好的黑发背头。或长或短的发丝船首相隔却恍若近在咫尺,发丝宛若他手中演奏飞舞崩散的弓毛,肆意明媚。痒痒拂过脸颊,撩拨着,宛若琴弓在心头最敏感的弦上刮擦,带来一阵战栗的共鸣。
狂放不羁的一曲终了,他手腕利落一收,最后一个音符戛然而止。
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先优雅地将小提琴从肩上取下,随手递给旁边一位听得如痴如醉的水手。然后,他才向前一步,对着僵在舷梯上的克莱恩,右手抚胸,深深地、带着一种古老贵族风范与海上男儿洒脱相结合的鞠躬礼。
“欢迎大驾光临,我亲爱的旅客。”他直起身,笑容灿烂,露出一颗尖尖的虎牙,“我就是你这趟美妙航程的保障,白玛瑙号的船长——兰·巴博萨。”
克莱恩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没有任何犹豫,转身就要下船。
和这个家伙同处一艘船?不如直接跳海游回贝克兰德。
“哎呀呀,讲道理,别这么心急嘛。”沙岚的声音带着笑意传来,他甚至没动,只是懒洋洋地倚在船舷的轭杆上,打了个响指。
“嘎吱——”一声,克莱恩身后的最后一点舷梯被船员们默契的迅速升了起来,断了他的退路。
沙岚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银质酒杯,仰头喝了一口,然后才慢悠悠地说:“现在下船,可不是明智之举哦。想想你在贝克兰德的‘老朋友们’,他们应该很乐意请你回去喝茶吧?”
“尤其是那位来自廷根市的‘老朋友’……”
克莱恩冷脸听着他一贯老道的威胁伎俩,仍由它们从耳边穿过。握着行李箱把手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眸光微动,注意到他手中酒杯铭刻着风暴教会圣徽,下意识地推理起来。
难道他投靠风暴教会了?船也是从教会抢的?他这个人从来都是伪信徒假虔诚,自己可从来不信他会有一天真正发自内心的去信奉哪位神明,不然那多半也可能只是个假神,呵呵……
沙岚却漫不经心的、一步步缓慢而优雅地走到他身边,压低声音,语气亲昵得像在分享一个秘密,内容却充满了威胁:
“除非你想留下来和值夜者、代罚者的老熟人开个重逢派对……否则,未来三天内,这是唯一一艘敢、且能出海的船。”
克莱恩眉头紧锁,强烈的被算计感涌上心头。
沙岚仿佛能读心,他退后一步,摊摊手,脸上是那种“哎呀被你发现了”的、极其欠揍的真诚表情:“别这么看着我。其实嘛,如果你能抵抗住‘限量五折廉航’的诱惑,我这点小算计根本无处下手。”
又毫无征兆突然凑近,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笑着说:“要怪,就怪我们的大侦探,也有贪小便宜的一面吧?我还是太了解你了。”
“你现在的钱包,干瘪到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吧,嗯?大侦探…或者现在,我改称呼你为……”沙岚话语忽止,仿佛想起写什么,自顾自抽出克莱恩刚被检阅咬了个小洞的船票,慢条斯理一字一句念出:“格尔曼·斯帕罗先生~”语调甚至带着吟诵浪漫情诗般夸张顿挫的起伏。
“您的二等舱B层7号室这边请~”沙岚弹了弹船票,微微躬身伸手指向左舷甲板通道,笑吟吟补充:“由于打折促销,船票不包含餐费、码头税、以及蒸汽机燃油附加费噢~”
说完,他不再理会浑身散发冷气的克莱恩,哼着刚才的小调,自顾自地走向船长室。在舱门合拢的前一秒,他背对着克莱恩,抬手随意地挥了挥,仿佛在告别,又仿佛在预告一场无法逃脱的游戏。
克莱恩站在甲板上,咸涩的海风灌满他的口鼻。他看着那扇紧闭的船长室门,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超重的手提箱——那里面装着他在这个世界的全部家当,以及一把装满子弹的猎魔手枪。
他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眼神逐渐沉淀为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
这片茫茫大海,在抵达目的地之前,已经成了一个由疯狂船长掌舵的囚笼。而他,格尔曼·斯帕罗,将是这个囚笼里最危险的囚徒,也是最耐心的猎手。
整理一下大纲,停更三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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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兰·巴博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