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晶凝结的玻璃窗外,世界被雪花分割成一片黑白的死寂。
红木书桌上,墨水冻结,羽毛笔散乱倒着。一道银发灰眸的瘦高身影立在窗边,指间一点微弱的火星在苍白指尖缓缓燃烧,一线尼古丁烟雾在冰冷的空气中飘摇、破碎,如同他此刻难以凝聚的思绪。
细长的女士香烟抵在淡色的唇边,却许久没有吸入。紊乱的鼻息一次次扰乱本该优雅的烟迹,暴露了其下并不平静的内里。
“G因暴雪受阻,还需三天才能抵达贝克兰德。”极光会的神使半跪于地,汇报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沙岚铅灰眼眸未动,依旧凝望着窗外能将一切痕迹覆盖的大雪。直到屋顶积雪不堪重负,“咚”地一声闷响滑落,连带窗框震下几粒雪屑,落在祂苍白到近乎透明的小臂上,化作瞬间即逝的湿痕。
祂终于有了动作,将几乎燃尽的烟蒂碾熄在窗台的积雪上,发出细微的“滋”声。
“通知他,不用来了。”
声音冷得像窗外的空气。
“我亲自去宾西。”
跪地的神使身体一颤,头埋得更低:“是…圣者。”
“现在,”沙岚转过身,阴影落在使者身上,“去皇后港口。太阳落山前,我要看到一条能随时启航的船。”
……
乔治伍德区。
一道被长羊绒大衣包裹的人影从航海用品店拐出,算起来,离开马车不过10分钟,膝盖前方那块布就已经被冻成硬壳,弯腿时“咔啦咔啦”响,像给关节上夹板。脚下踩着的新雪也发出“咯吱”的雪晶棱角碎裂声,凛冬啊。
不过午后,太阳却比以往晦暗,漫射眼前地面像是一堵会反光的灰白墙,墙里裹着无数条急速下坠的灰线。嘴里哈出的热气在围巾里结成碎冰,一吸气,混着羊毛脂和冻鼻水的咸腥。
克莱恩皮质手套插在两侧口袋,站在街头,艰难的分辨此处位置。大雪不仅阻塞出行,连分辨事物都变得艰难起来。
还是去公共马车停靠点吧……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脚步冥冥之中像被什么无形之物牵引,走走停停一路踟蹰。等再反应过来时,他已经站在了黑贝街的街口。
“我为什么会走到这里?”他几乎是惊惶地自问,对0-08的PTDS让他对一切“巧合”高度警惕。
但这里……
克莱恩毛呢驯鹿帽下一双鹰隼般锐利的棕眸扫过四周银装素裹建筑,心底升起的怀疑逐渐落回原处。
视线久久停在自己来时道路,长久在221B生活的日常告诉他,这里…确实有一家航海用品经营店,已经开了很久了。
这不是巧合。
得出这个答案,克莱恩心里既松了口气,又在不知名的角落泛起一整酸涩。混着空气中冰冻的金属腥气,每一次呼吸都深深刺痛肺腑。
他凝望近在咫尺的过去住所,试图转身离开,双腿却像灌了铅。像站在商店门口望着贵价打折橱窗的忐忑心情,一场沉默的拉锯战。
“只是…最后一次。告别。对,是告别。”他为自己找到了一个看似合理的理由,主观上的决绝与客观上的身不由己在此刻死死缠绕。
他的心在抗拒,但他的灵魂,或者说,那些无法磨灭的记忆烙印,拖拽着他,一步步靠近……
推开“金梧桐”的门,铃铛发出清脆却冰冷的声响。
他选了靠窗的老位置,正对着221B。
灰白天光吝啬地渗进室内,窗外细雪无声,不再是贝克兰德仿佛缠绵半世纪的湿雨,而是将一切声音色彩都吸附、包裹起来的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他点了一杯热气腾腾的侯爵红茶,双手捧着,却感受不到多少暖意。
目光侧落在窗外飘飞的雪上,那纯净的、埋葬一切的白色,让他无端想起了拉斐尔墓园那座空坟,以及坟前那句…‘他最终拥抱了冬天’。
呵,冬天…沙利叶,这就是你最后想看到的吗?这冰冷刺骨的一切……
克莱恩垂眸无意识搅动红茶,却一口没喝。所有的情感都被压缩、冻结在眼底深处,只余下一片疲惫的漠然。
雪中的221B格外素净,熟悉的凸肚窗边角因冻结染上灰白。
那些真实的笑容,那些围炉夜话的温暖,那些关于“家”的幻觉……真的全都是精心编织的骗局吗?克莱恩,不,周明瑞,你明明知道答案。
你只是…还不甘心。
他无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然后又猛地松开,仿佛触碰了什么滚烫的东西。
甚至到现在都不知道祂真正的名字,还真是…这个世界上最恶劣可恨的骗子。
与此同时,咖啡馆的角落,拱门连接的另一侧沿街玻璃窗位置,坐着一位气质内敛、相貌普通的绅士。他身侧长椅扶手倚着一把长柄黑伞,伞间汇聚的水珠已在低温中凝成冰珠。此外,还有一个细长的黑色丝绒小提琴盒静静地抵在对坐长椅垫子上。
他同样点了一杯热饮,视线投向窗外,与克莱恩望着同一个方向——221B。沙岚的表情更加漠然,是一种近乎非人的平静,一种无需刻意维持,自然而然流露的、冰封般的疏离。
他轻轻抚摸琴盒却不打开,手指无意识地在小提琴盒上轻轻敲击。
是,我骗了你。那又怎样?我本来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卑劣无耻的骗子,这只是一场猫鼠游戏。
他看着那幢建筑,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壁炉的火光、棋盘、以及那个棕发青年带着探究与偶尔羞涩的眼神。
但,我怎么会感到一股隐隐的悲伤呢……?心为什么在挛缩,像从中间撕裂成两瓣,变得好陌生。仿佛那器官并非血肉,而是某种精密却故障的仪器,在胸腔里发出错误的、代表‘疼痛’的警报。
我不知道为什么,仿佛这副躯体完全不受我掌控。这种酸涩…这种空洞……真是荒谬,残次品遗留的抵消生理反应罢了。
他收回目光,视线半敛着滴在面前按摊开的书籍上——身是心的囚笼,世界是身的囚笼,你是我的囚笼。咀嚼着文字,他放在桌下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另一边,克莱恩忽地起身,走向柜台。
“嘿,莫里亚蒂先生!”当值的女侍者茉莉热情地招呼,“好久不见您了!”
克莱恩勉强扯出笑容:“下午好,茉莉。”
“来点什么别的?”
“一杯拿铁。”
茉莉瞥了眼克莱恩桌上丝毫未动的红茶,翘起一边眉毛,诧异问:“是……不好喝吗?”
克莱恩无奈苦笑道:“不,只是我还是不习惯这个味道。”
“那还是老样子,两块方糖?”茉莉熟练地记录着,随口闲聊,“说起来,华生医生也很久没来了呢。这么冷的天,他那腿伤该不会又犯了吧?”
旁边一位常客从报纸上抬起头:“华生?就是那个总是带着手提箱的医生?我上周好像在皇后港附近看到过他,还以为他搬家了。”
另一人插话:“搬家?不可能吧,他那么喜欢这里的……”
这些零碎的对话像雪花般飘进克莱恩耳中。他强迫嘴角上扬,维持着礼貌的微笑,声音却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干涩:
“华生吗?他只是去旅行了,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回来。”
这话既是对茉莉说的,也是对自己说的——一个他需要不断重复才能让自己相信的谎言。
“啊,真羡慕!是去南方过冬了吧?”
“肯定是,医生那么怕冷……”
克莱恩没有再回应。他看着茉莉关切的神情,看着周围人真诚的担忧,突然感到一种荒谬的讽刺。
这些人关心着的“华生医生”,和他认识的那个满身谜团、最终不告而别的人,真的是同一个吗?
穿过攀谈的人群,克莱恩回到座位,端起微凉的红茶,抿了一口,尝不出任何味道,只有苦涩。
‘金梧桐’咖啡馆,仿佛于与世隔绝的僻静角落里,沙岚的指尖在小提琴盒上骤然停驻。
当克莱恩说出“旅行”二字时,一种尖锐的刺痛猝不及防地刺穿了他冰封的心防。他几乎能尝到记忆中侯爵红茶的苦涩,看到壁炉火光映照下那个棕发青年专注研究塔罗牌的模样。
他无意识地抬手按住胸口,那里仿佛还残留着非凡特性自爆时的灼痛。这具身体记得太多他试图遗忘的东西。
“只是…旅行?”他在心中无声地重复,铅灰色的眼底掠过一丝自嘲。
是啊,对夏洛克·莫里亚蒂而言,华生医生的确只是“去旅行了”。
这或许是最好的结局。
两人,一左一右,如同命运天平上两颗被冻结的砝码。
咖啡馆的两端,两个同样孤独的灵魂,隔着人群与回忆,目光不约而同的投向窗外,投向221B,投向那被苍白雪花覆盖的,共同记忆的坟茔。
淡漠忧愁如雪般无声融化,悲伤在沟通心与心之间的桥下静静流淌,他们能感受到那寒冷刺骨,却看不到彼此的源头。
咖啡馆里流淌着舒缓的钢琴曲,却驱不散那弥漫的、厚重的静默。
雪,依旧在下。安静地,固执地,覆盖着黑贝克街,覆盖着221B,也试图覆盖掉所有曾经发生过的故事。
他们之间只隔着短短二十步的距离,却仿佛隔着一整个世界,隔着一场无法逆转的别离,隔着一整个被雪花埋葬的夏天。
这里曾是一切的开始,如今,也像是一切的终结。而命运,只是隔着橱窗的冰雪,投来了一个淡漠的、近乎嘲讽的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