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贝克兰德的暴风雪持续席卷着,覆盖了大半街区建筑屋檐,像为尸体扯下最后的苍白殓布。
克莱恩独自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任由身体被倾斜的风雪淹没。
雪粒风刃刮擦过耳畔,尽管他已经用围巾将自己裸露的绝大部分皮肤包裹,但仍旧无法阻挡这残酷的风的呜咽声。
在单纯的白噪音里,只能听到胸腔里鼓动的规律心跳声。静谧安宁的环境让他能暂时撇开杂乱的思绪,专注眼前道路。
与阿兹克先生的谈话还历历在目,大雾霾仪式被阻断后,两人在一处偏僻地段汇合。
“因斯·赞格威尔携0-08逃了,但他至少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再出现活动,我给他留下了足以修养半年的伤势。”阿兹克先生风尘仆仆地通过灵界穿梭出现在克莱恩面前。
阿兹克先生古井般的棕眸一如既往的沉着,但眼底深处似乎流淌着一丝难以捕捉的悲悯:“先前在廷根时,委托你寻找的那只黑猫,不用再找了。”
他的视线落在地面,仿佛穿透现实物质,凝视着无望的虚空某处,“最近,我的记忆又恢复了一些。”
“我想…他大概……再也不会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了。”
街角只剩一盏煤油路灯还顽强的照亮夜空,昏黄的灯光斜斜漫射在阿兹克先生衬衫领口的珀紫色宝石上,火彩的冷光神秘却沾染着挥之不去的忧郁,亦如阿兹克先生现在散发出的低迷气息。
克莱恩也微微垂首,心想:阿兹克先生大概是又回想起了一些逝去家人的记忆吧……
“这是‘蠕动的饥饿’,交给你,是一个很好的选择。”阿兹克身旁地面适时冒出一只白骨手掌,掌心躺着的赫然是被暂时封印的手套,“我即将出海继续追寻过往,会离开很久。”
“你这段时间的成长我都看在眼里,这令我非常惊喜,克莱恩…你远比我想象的还要坚韧勇敢。”阿兹克笑容温和,但随即眉毛微不可查的轻蹙,转头四视荒凉街景,沉声告诫:“但我建议,你最好先离开贝克兰德一段时间。”
阿兹克先生诚挚的建议话语声缓缓拉远,散在耳边。
暴风雪的呼啸呜咽声被推搡的木门隔绝在外,旅店客铃的叮铃声回荡在空旷的前台大厅里。迟迟没有人来接待,克莱恩只好先放下箱子,掸掉肩头帽檐积雪后扯开又冷又硬的木头桌椅坐下。
他没有回到那个另外准备的变装安全屋,一是华生知道有这个地方,二是他即将启程,也不再需要这个地方、这个身份。
安全屋的合同刚好到期,以及与房东先生信件沟通过不再续约。剩下的物品也雇佣上门保洁变卖,房间钥匙将会在他离开贝克兰德后寄回。
而这里,码头区,将会是他最后落脚的地方。大侦探夏洛克·莫里亚蒂的埋葬之地。
想着他抬眸环视一圈,大侦探最后居住的旅店环境有些萧条但不荒凉,柜台上方悬挂着招牌,价格可以接受,8苏勒一晚,意外的淡季价格,难道是因为新年大多数人都不会选择家以外的地方休息?克莱恩想着不由自嘲笑笑。
就在此时,旅店老板娘从侧门拐进来,怀里还抱着一箩筐煤炭。
用假名简单登记后,克莱恩顺利入住,只是额外的支付了1苏勒获得“不查房、不查看身份证件”的服务。
旅店二楼,带壁炉与独立盥洗室的小标间内,克莱恩坐在木桌前,斜对面墙上的挂壁时钟一圈圈走过。
周一下午三点一刻,当深红的光芒笼罩视野,再睁开眼,他已高踞巨人居所般的宫殿主位。
灰雾在恢弘的青铜宫殿弥漫,巨人王庭般的压迫肃穆感无形的充斥在座每一人心底。一道道深红的火花腾起四溅,勾勒出特征各异的人形虚影。
“下午好,‘愚者’先生!~”‘正义’奥黛丽轻快的声音依旧率先响起,带着成年礼后愈发从容的雀跃。
“下午好,‘愚者’先生。”倒吊人’阿尔杰沉稳跟上。
‘太阳’、‘魔术师’、‘世界’的问候依次响起。
但本该懒散跟上的清澈童声却迟迟未见踪影,众人皆回首向长桌尽头探究望去。
一道略显窘迫的身影尴尬地举了举手:“额…下午好?‘愚者’……先生。”
这声音不属于‘命运之轮’,也不属于以往成员。
“‘月亮’。”‘愚者’低沉的声音为他正名。
‘月亮’埃姆林·怀特有些不自在地点头回应,尚未完全适应自己作为“血族救世主”兼塔罗会成员的新身份。
按照塔罗会惯例,第一环节依旧是关于罗塞尔日记的分享与阅读。
克莱恩阅览着成员复现出来的几张日记,挑出各自间不知情重复的部分,思绪沉浸在于泛黄的纸页间——
【“如果要类比神与神性的关系。大体上,神像一颗太阳,发光、发热、照亮众生就是太阳的特性,而类比在神这个概念上,神的全知、全能、全临就是神的特性,神性。”】
……
指腹无意识摩挲着牛皮纸边缘,这次的日记没有涉及第四纪元前的历史内容,但阐明了大帝对神性的看法。
罗塞尔似乎……这时候已经越过了序列3的门槛,再进一步就将彻底改变自生不管是在现实中还是灵界里的物质意识形态,将会变成对应途径的神话生物。
看来拥有神性并不是什么好事,也对,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克莱恩无声叹息。
神性……难道你是因为被神性侵蚀自我才变成现在这副样子吗?他眼前闪过祭坛上那个决绝的身影。
借着灰雾遮掩,他收敛心神,指节轻敲长桌:“一个建议。”
“准备充分前,不要轻易挑战接纳‘神性’。”
进入自由讨论,‘正义’小姐立刻表达了担忧:“昨天贝克兰德东区爆发了一场大雾霾,工厂区、桥区、码头区都被蔓延波及。”
“虽然官方教会已经查明属邪教极光会制造的邪恶仪式,但我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她说着似是有意无意将目光隐隐投向‘世界’,“‘世界’先生也在贝克兰德,您是否知道更多内情?”
‘命运之轮’先生的缺席是否又和这有关系?祂先前应当与‘世界’先生一同抵达贝克兰德,执行‘愚者’先生的命令。更何况昨天‘世界’先生还通过‘愚者’先生传话,让我向黑夜女神教会检举魔女特莉丝……
当然奥黛丽并没直接这么问,未免太过冒犯,她只是无意识在掠过‘命运之轮’空缺的青铜长椅时极轻的凝了下眉。
但对坐老道的‘倒吊人’却敏锐的捕捉到这一点欲言又止的意味,心中瞬间闪过数个猜测:是执行新任务,还是……这雾霾背后水深至半神都需隐匿行踪?他不动声色,将探究的目光投向‘世界’。
‘魔术师’佛尔思住在贝克兰德北区的中产社区,因为地理上逆风,加上沿街报纸几乎都不太报道关于这些地区的事情,大雾霾蔓延的全程几乎没有任何实感,还是在今天早上的《贝克兰德日报》上看见只言片语报道。
但这件事居然也和我们塔罗会有关系吗?真是深不可测啊,‘愚者’先生……
操纵‘世界’的克莱恩感觉自己简直被绑着架在了高台上,只差一把烈火将自己烧个干净。
即使知道‘正义’小姐是出于对在贝克兰德活动成员的关心,但这真是好心办坏事。唉,早知道这样这次就不该让‘世界’上线……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总是要解释华生失踪的理由。可他偏偏自诩我的眷者,处理起来就更是无比棘手了。
还是说祂死在大雾霾里了比较好。反正长久以来华生都没表现出能够控制影响灰雾之上的能力,看来祂确实在这方面手段匮乏。之后他再单方面掐灭那颗深红星辰,杜绝死而复生上线的可能性……至于为什么‘世界’还活着,先搪塞过去在找个什么任务不相干,或重伤濒死的借口好了……
就在克莱恩酝酿措辞准备开口回应时,一旁的‘月亮’神色犹豫,带着几分天然的冒失忽地开口插话:“额……这次大雾霾好像死了很多人,他不会也死了吧?”
话音落下,几道或震惊或诧异的目光齐刷刷投来。埃姆林顿时有些无措,绕了绕额前卷发:“抱、抱歉。我以为他不说话就是不回答……”
“别紧张,你是新成员,对塔罗会陌生很正常,几次会议后你会适应得很好。”‘正义’小姐适时展现她的亲和力,微笑着为他解围,同时也解释了,“‘命运之轮’先生是‘愚者’先生的眷者,半神强者。”
她的话语点到为止,只客观阐述,未加叠任何主观评价。但人们往往会在心里自动补全带着自身影响特征的判断,心理炼金会教授的知识。
“原来是这样。”‘月亮’埃姆林顿悟般连连点头。
不愧是始祖大人认可的存在,‘愚者’先生居然有着半神存在眷者。自己也得认真研究晋升了,血族一方的代言人、复兴种族的救世主,怎么可以比‘愚者’先生的先生弱…额,弱很正常……但怎么能弱这么多呢!
埃姆林这番动作全然被克莱恩看在眼里,他已经从刚听到问题时的震惊到现在的恍惚木讷。
你还真会提问啊,你很有去鲁豫有约当嘉宾的天赋,血族小朋友……
但总归是要给个还算过得去的交代,克莱恩操纵着‘世界’,用沉着的口吻回应:“他没死,去执行‘愚者’先生接下来的布置了。”
他注意到‘倒吊人’的灵性色彩闪过一丝“果然如此”的振奋。虽然不明所以,但他也没多细究。
“‘正义’小姐,上次委托的千面狩猎者变异脑垂体?”克莱恩适时转移话题问道。
“噢,拿到了!”
……
夜色中的廷根,水仙花街2号漆黑一片。伦纳德·米切尔没有点灯,他只是借着红月透窗而入的微光,沉默地坐在书桌前。
他的面前,摊开着一本烫金的笔记本。这是他在帮沙利叶——或者说,在整理那位已故队友的遗物时,从药柜深处发现的。指尖抚过纸页上熟悉的、略显潦草的字迹,那些日常的、琐碎的记录,此刻却像烧红的针,一下下刺在他的心上。
「7月16日,晴。伦纳德那笨蛋又被抓伤了,调配了新的止血膏。(旁边贴着一朵压干的雏菊标本)」
「7月17日,雨。克莱恩说梦话想吃弗萨克腌肉,下次试试加迷迭香?(后面画了个小小的问号)」
「……」
「……伦纳德说我拉小提琴像在锯木头,岂有此理。我只是好几年没练习了而已!(字迹带着点愤愤不平)」
「……又梦见那个雪夜了。伦纳德的眼睛,比绿宝石还亮。」
伦纳德的呼吸窒住了。碧绿的眼眸在黑暗中氤氲着水光,他几乎能想象出沙利叶写下这些时,那副表面嫌弃实则关心的别扭模样。
他闭上眼,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贝克兰德最新的调查报告。关于那位在丰收教堂突然出现又神秘消失的医生——“兰·华生”。报告里提到,这位华生先生,拥有一手精湛的小提琴技艺。
——小提琴。
一个荒谬又带着一丝狂喜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他混沌的思绪。华生?沙利叶?这怎么可能……但……
他猛地起身,在昏暗的房间里急促地踱步。那些关于华生的零碎信息:神秘出现的南大陆来客、那次偶遇流露出的与沙利叶相似的用词习惯、对草药的熟悉……还有兰…沙兰……这个只有他们彼此知道的那位寄宿天使的名字。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被笔记本上那个关于“小提琴”的、看似微不足道的抱怨,彻底串联了起来,构成了一条清晰得令人心痛的轨迹。
他没有惊呼,没有立刻动身去贝克兰德求证。他只是缓缓地、用力地合上了笔记本,将它紧紧按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一点早已消散的体温。
一种混杂着巨大希望与更深恐惧的战栗,席卷了他全身。
第二天清晨,拉斐尔墓园。
伦纳德将一束新摘的、沾着晨露的‘阿芙洛狄忒之心’,轻轻放在那座依旧只长着纯白山茶花的坟前。血红的玫瑰是唯一刺目的色彩,仿佛冰冷诉说着此处地下无人安眠。
‘朱丽叶’山茶,必须喂养血肉才能开得旖旎艳丽。
他蹲下身,指尖拂过冰冷的墓碑,像是拂过梦中人的脸颊。
“我好像……找到你了。”他低声说,声音轻得如同叹息,消散在墓园清冷的空气里。“这次,别又想骗我。”
他没有流泪,只是那双碧绿的眼睛里,沉淀下了比以往更深的执拗与等待。他知道,这或许又是一场漫长的追寻,但他已做好准备。无论沙利叶变成了什么样子,以何种身份归来,他都能在第一时间,将他认出来。
因为有些印记,早已跨越了生死与伪装,刻入了灵魂深处。
……
码头区旅馆房间内,坚硬严密的灵性之墙隔绝内外。
木桌上布置着一架燃烧的炖煮坩埚,地上铺满了各色非凡材料,克莱恩正专注地用镊子挑拣着什么:
“最后……深海娜迦的头发3根。”
坩埚内少许翻滚的液体瞬间变化,一阵小型爆炸后,蘑菇云雾散去,只剩下少量黏稠的银色液体。魔药表面荡漾着一圈圈涟漪,仿佛有无数面孔在里面浮现又消失。
“‘无面人’魔药,成功了。”
他拿起魔药,走到窗边。上弦月正攀升至夜幕顶端,清冷的辉光洒落,与他手中的银色液体相互映照。他仰头,将那承载着千般面孔、万种可能的魔药,一饮而尽。
同一片清辉,也落在廷根墓园那束血红的玫瑰上,落在贝克兰德某个隐秘角落、或许正在擦拭小提琴的“华生”肩头,也落在克莱恩蜕变的身躯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