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恩的拳头再也无法凭借着远方插起的仇恨旗帜攥起,手指无声无息又无力地松开,那张轻飘飘的信笺仿佛有千钧重,从他指间滑落,打着旋儿,无声地飘落在昏暗的光线里。
他死死盯着地上的纸,仿佛那是什么万分邪恶绝对无法触碰的禁忌。内心深处,一个声音尖啸着“这是真的!他不会那样做!”,而另一个更为固执的声音,则在他亲自筑起的、维系恨意的围城里疯狂叫嚣:“这是更高明的伪装!”
他几乎是带着一种自虐般的迫切,想要抓住任何一根可以继续憎恨的稻草。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透过灵视往下看,是‘金梧桐’咖啡关的女侍者茉莉小姐,她端着一个小篮子,表面用天鹅绒布盖好。
天空倾倒着骨灰般的雪粒,教堂尖顶在混沌中若隐若现。
他推开门,茉莉将篮子举到面前,裹着厚厚的面纱隔绝残霾,她轻轻咳嗽一声,笑容依旧温暖:“早上好,莫里亚蒂先生!”
“这是华生医生前几天付钱让我去南郊农场委托制作的‘家乡风味’香肠,嘱咐我今早送过来,他说是新年礼物。”茉莉说着揭开那盖着篮子的绒布,一股刺激的香辛料味道在克莱恩鼻尖炸开。
“他还让我转告您,”茉莉模仿着华生医生那温和又有点神秘的语调,“新年快乐,莫里亚蒂先生。故乡的味道,要就着火锅吃才最正宗。”
克莱恩怔愣在原地如遭雷击!
茉莉口中的“南郊农场”正是名单上她名字后面标注的“避难点”……克莱恩脑海中那两个争吵的声音戛然而止,世界仿佛被抽成了真空。
名单是真的。他真的…救了她们……
“华生医生还在出差吗?冬礼日后就没再见过他了,工作可真忙啊……”茉莉抬头瞥了眼帘幔紧闭的三楼窗户,喃喃道。
“嗯,他…很忙……”,克莱恩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机械的接过篮子,那篮子的重量仿佛不是来自香肠,而是一个他再也无法背负的真相。他勉强提起嘴角笑容说了几句,迅速关上门,将茉莉关切的目光和整个虚假的世界都隔绝在外。
背靠着冰冷的门板,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缓缓滑坐在地。
抽出那张单薄的纸片,缓缓展开,顿时觉得这份名单轻飘飘的难以承受,躺在他手心,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抽搐。
连最后一丝可以单纯憎恨的理由,都…崩塌了。
“你不能…你不能这样……”他捂住脸,喉咙挤出压抑的、近乎窒息的嘶哑气音,“你让我…要怎么恨你……”
极致的愤怒、被欺骗的痛苦、对沙利叶医生的怀念、以及对这份残酷温柔的无措……所有情绪爆炸开来,汹涌地撞击着他的胸腔,却找不到任何一个出口。
恨意失去了支点,积木抽条轰然崩塌,而原谅的道路,则被同伴的血、被漫长的欺骗、被此刻该死的温柔堵得死死的。
恨不起来,却也无法原谅。
……
街道对面的建筑阴影里,一道冰冷的目光已无声凝视了这幢二层公寓一整夜。
那人身形瘦高,气质疏离漠然,细看便能发现积雪覆盖下他穿着‘华生医生’那件熟悉的、裁剪合体的深色长大衣,仿佛还试图维系着那个温和助手的幻影。然而,兜帽下露出的,却是属于‘沙岚’本人的、惊心动魄的真容。
铅灰色的瞳孔像凝固的水银,美艳却非人的脸庞苍白得近乎透明,仿佛冰雕雪铸,与这漫天风雪一般纯净洁白。
他凝视着221B二楼凸肚窗里透出的、微弱的光,看着那光直到天明熄灭。
雪花无声倾泻,落满他宽阔的肩头、帽檐,浓密羽睫盛满缀满了细碎的冰晶,凝结成了一道凄美的、银白色的弯弧。但那低于常人的体温无法彻底融解冰晶,只能化作睫尖一滴悬而未坠却始终无法落下的泪。
他能“看到”克莱恩在门后滑坐在地的痛苦,能“听到”那压抑到极致的、灵魂被撕裂般的呜咽。每一丝痛苦都像无形的丝线,缠绕着他的心脏,将他牢牢钉在这片阴影里,沉重的仿佛与这洁白纯净的雪地冻结在了一起,让他只能做到站在原地。
解释?还有什么可解释的……他试图用理性的冰层覆盖翻涌的情绪。这是计划的一部分,你早就知道他不会原谅,也不会理解。不是么?这是必要的牺牲……
可“谏言之纸”是来不及处理的、计算外的失误。都怪那点…没能彻底抹干净的残留…沙利叶那点无用的记忆和心软…他试图将责任推给那个已逝的“自己”,却发现这借口简直苍白的无力。
更深处,他发现自己竟然会胆怯害怕。害怕面对克莱恩眼中彻底的憎恶,或者……比憎恶更刺骨的失望与痛苦。他发现自己宁愿面对一场酣畅淋漓的复仇,也无法承受那双棕色眼眸里,可能出现的、被信任彻底摧毁后的荒凉。
天光大亮,雪越下越密,织成一张铺天盖地的白色幕布。
他缓缓从阴影中伸出一只手,接住一片飘落的雪花。那雪花完美无瑕,安静地躺在他毫无血色的掌心,因他过低的体温而久久不化,保持着它最初清澈规则的六角形态,冰冷而坚硬。
“雪崩时,没有一片雪花相信自己有罪。”他凝视着掌心,铅灰色的瞳孔里是一片虚无的风雪,“每一个疑点,每一次隐瞒…都看似无足轻重…”
他声音低得如同梦呓,却带着一种洞悉命运的残酷清明。
“但最终,在心底隐秘的角落…却酝酿成了这场…足以埋葬一切的暴风雪。”
而我,也早已看见了每一片雪花飘落的轨迹。它们的累积,直至崩塌……都是一个必然。
他无意识地收拢手指,试图攥紧这片冰冷的结晶,仿佛想用这种方式,抓住一点什么,或者说,碾碎这隔阂的象征。
然而,指缝间传来的,只有冰冷的、坚硬的触感。雪花没有因他而融化,反而在他施加的压力下,倔强地维持着它原本的形态,甚至边缘更加锐利,几乎要割伤他冰冷的皮肤。
他垂眸看着掌心那抹毫无变化的白色,唇角牵起一线极淡、极苦的弧度。果然…融不化的…
伶仃手腕边一点残留的、破碎的雾蓝色闪动跳跃。银手环在与0-17隐秘之天使的战斗中被击中,镶嵌的宝石彻底碎成渣滓。不能使用非凡能力,一点点捡起来拼好,这需要花费很多心力不是么?只是被隐秘了转运能力的普通手环,没什么特别的劣质货……花费这么多力气完全不划算吧。
他最终还是松开了手,缓缓倾斜掌心,任由那片雪花坠落。同时,遍布无法修补裂痕的手环也缓慢落下,没入袖口,他扯了扯右手袖沿,仿佛想要掩盖些什么。
就在此时,克莱恩提着行李箱,面无表情的走出221B大门,没有回头一次。
沙岚从阴影中走出,望着那个决绝的背影消失在雪幕中,冻僵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他走上空荡荡的221B三楼,走进“华生”的房间。第一眼就看到了桌上被移动过的地图册,和那份决定性的、暴露的名单。
铅灰色的瞳孔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缩。他沉默地拿起名单,指尖腾起一抹斌冷的银色火焰将其瞬间烧成灰烬。
“最后一点…多余的痕迹……”他低声自语着,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空洞。抹去了证据,却抹不去已经发生的事实,与已经造成的伤害。
他缓缓巡视着这个短暂停留,却比任何一处安全屋都留下更多真实温情记忆的房间。目光最后回那张空荡荡的沙发椅,然后转向凸肚窗,透过玻璃,落在了克莱恩离去的方向。
窗外,暴雪纷飞,模糊了整个世界。
那疯狂舞动的白色,像极了那天,黑荆棘公司里逆飞的、深红的……生命之雪。现在、眼前的这场雪,吞没了那个决绝的背影,也彻底掩埋了最后一点“华生”存在过的证据。
他站在原地,穿着那身属于“华生”的、此刻却显得无比陌生的衣服,顶着沙岚真实的、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容颜。他仿佛也成为了这221B废墟的一部分,一个被抽空了灵魂的、华丽而冰冷的装饰。
他原本…只是想赶在克莱恩发现之前,回来拿走这份名单,抹掉“华生”这个计算外、情感投射下的错误存在。
但迟了。
一切都迟了。
黑贝街角,一滴雪水自指缝间淌下,砸在比别处单薄的雪面,晕开片刻的痕迹,棕色木质行李箱靠在阴影覆盖的墙边,黄金圆头手杖第一次在截然相反的角度倒下。
克莱恩捡起手杖,提起行李箱。目光扫过手杖黄金杖头所指的方向——那扇他凝望了一整夜的凸肚窗。
一声意味复杂的轻笑逸出唇角,随即消散在风雪中。
“…原来,‘卜杖法’真的有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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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