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般无情收割东区人们生命的雾霭渐歇,冗长的夜色似水漫开,却仍旧无法消退治愈铅灰色雾气带来的伤痛痕迹。
听着一路哭嚎,看着东零西落倒下的麻木躯体,克莱恩默默地摁下礼帽边沿,任由阴影模糊视线,埋头只身走回黑贝街。
一幢二层小楼立在灯火通明的黑贝街里,只有这一处像被水浇灭的黑暗,仿佛被这个世界彻底孤立。
建筑呈现上下分明两色,雾霾涌过的窗台下堆成一条由煤烟、灰尘凝结的细长的黑色油腻污染带,外墙石砖出现粉化和少许剥落现象。挂在221B橡木大门外的金属铭牌锈蚀严重到几乎看不见曾经存在四个尖角,仿佛它一直就是快椭圆形的铁片。
克莱恩要推门时抬眸瞥见这一景象,无法磨灭的痕迹像慢性病,也像是历史的凭证。大雾霾,确实发生了。
他搭上橡木门的指尖轻轻抬起拂过门牌,铭刻的221B凹槽已经被黑色污垢填满,此刻更是黏了一手伍兹。
克莱恩沉吟几秒还是推开了橡木大门,屋内一片死寂。
他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仿佛怕惊扰了楼上可能存在的“归来者”。甚至在走到玄关时,耳朵似乎捕捉到了一丝极其轻微的、像是地板吱呀的声音,让他的心猛地一悬,锁在隐秘角落的希望火星瞬间点燃,屏息凝神仔细听了许久,最后才确认什么都没有,一片虚无。
火苗骤然熄灭,克莱恩原地站着,垂下的指尖微微蜷缩像是回魂般触动两下,更加疲惫了。他合拢门扉隔绝屋外余雾,抬起僵硬麻木的大腿,一级级攀上阶梯。
他早就知道不是么?哪怕再怎么不愿意相信、承认,华生就是‘命运之轮’,就是幕后黑手之一,也知道祂不可能再回来。
但一种可悲的、未名的……也许是源自‘沙利叶’或只是这段时间所接触到的‘华生’所产生的的隐秘期待,让他依然枯坐在二楼的绿皮沙发里,耳朵捕捉着楼上可能的任何一丝动静。
也许…他会回来……给我一个解释…任何解释……
客厅里,一片漆黑寂静,蜡泪像凝固的叹息,克莱恩没点燃任何一盏煤油灯。
如果他看到家里没人,会不会上来看看?
凸肚窗外散射进来的一线猩红月光若隐若现搭在他棕色的瞳孔上,黑夜吞没情绪,遮掩任何一丝波动。
本该在新年张贴的对联福字散落在沙发上,像一滩凝固的难看血渍。他远远看着它们,指尖凭空摩挲,不觉回想起摩挲它们时粗糙的纸质表面触感。
原本计划一起张贴上它们迎接新年的、那些并未说出口的期待……
角落枯萎的圣诞树,黑色的剪影兀自立着,只有缠绕在上面一圈圈窒息的、雕刻成灯带的恒彩水晶还在不知疲倦、顽固地闪烁微弱光芒。在黑暗中像一只嘲弄的眼睛,又像是华生存在过的最好证明,这不是幻觉。
他的存在不是幻觉,是有意义的,大雾霾也并不是一场止于纸面的阴谋,它被彻底实施了,在祂的引领下。
克莱恩几次起身想伸手扯掉它,但最终都没有动手,只是木然的走了回去,坐下。
摧毁它,就像亲手抹掉那曾经与沙利叶截然不同,的鲜活的存在,还有那一点可怜的念想。
沙利叶是棋子,是虚无的梦,那华生呢?他也是假的吗?自己又还清醒着吗?
房间失去热光源,冷清又孤寂,冬天无处不在的寒意透过鞋底窜上脊柱,指尖似乎被冻僵,像是失去触觉,一动不动,但这一切都比不过心口那片仿佛彻底被冻结的荒原。
壁炉里的灰烬彻底冷透,窗玻璃上的水汽凝结成霜又融化,远处教堂的塔楼钟声敲响了一次又一次,12点、1点、2点……每一响都像锤子敲在心上,宣告着希望的流逝。
他觉得自己有点像童话里等待仙杜瑞拉的王子,但讽刺的是,他明知午夜钟声已过,却仍在期待那个卸下伪装、露出真相的‘灰姑娘’会回来,哪怕祂带来的只是残酷的现实。
终于,窗外传来庆祝新年的欢呼声,幕帘缝隙中烟花升空炸开的零星爆裂声刺耳地提醒他世界的运转和自身的孤绝,仿佛与座椅建筑同为一体,化作一座孤岛,静静漂浮在这片最深沉的黑暗里。
烟花冷却,散去,连同翻涌的伤痛情感一起冻结。成为屋檐边在坠落前一秒被冻结的夜露,拉长的水滴型,被扯乱的思绪。
在极致的寂静和疲惫中,克莱恩时不时总是能听到三楼仿佛传来一声轻微叹息,或楼梯转角衣摆一闪而过的倒映。在黑暗中、梦魇里猛地惊醒抬头,心脏狂跳,无数次起身踱步查看,的那结果终究只有更深的死寂。
都是幻觉。
坐在沙发椅深处,双手合十抵在下颌,他像一个真正的福尔摩斯那样思考,思考着他身上或许还有人性的残留不是么?
也许他有苦衷…也许他被控制了…也许这只是计划的一部分,他在执行更危险的任务,无法解释……
但那血淋淋的事实就摆在眼前逼的他不得不直视面对,东区的惨状,稻梗般一片片倒伏下的人们……
他思考了很多,很多很多……从在‘金梧桐’咖啡馆相遇的那场午后骤雨开始,往事一点一滴荡开涟漪,旧日的温情此刻全然成了令人窒息的海水,他坐在黑暗的水底,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向上挣扎,却只看见一双漠然的铅灰眼眸探出船舷,讥笑着注视他如何扮演‘小丑’,犹如马戏团上抱着爆米花看戏的人。
思绪杂乱无章,黄金圆头手杖在掌心无数次摇摆旋转又落下,在地面砸出的哐当声穿插着机械时钟指针帧动的咔哒声,黄金杖头却总是落在凸肚窗外方向,宛若报时鸟般精准。
他就在与世隔绝的棺材般的房子里、在手杖无数次倒下的闷响里、独自度过了新旧年交替的整个夜晚。
……
天将亮未亮,些许灰白的光渗透帘幔缝隙,清冷而微弱。
气温又下降了几度,寒气强势地钻入毛衣间隙,冰刺般淬入皮肤血肉,裸露的脖颈生理性的起了一层疙瘩,这是一天中最寒冷的时刻,也是审判即将降临前最绝望的时刻。
褪色的黑暗中,宛若沉着冰雕的人像唇瓣微微翕动,他呵出一声单薄的白雾,也终于死心,在一种冰冷的愤怒推动下,一步步拖着几乎冻僵沉重躯体走上三楼。
华生的公寓整洁的过分,但也残留着生活痕迹,一种为迎接客人到来仓促中刻意整理的错觉。
他回来过吗?这个念头刚升起,就被家具表面那层薄薄的灰尘无情浇灭——它们无声地宣判着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没有。
紧接着,他开始刻意避免去看那些熟悉的、带着共同记忆的角落,一起喝过茶的沙发茶几、讨论过案子的书架,仿佛这样就可以保持他一贯处事的冷静。
克莱恩缓缓走近书桌,上面放着很多没有明确划分区域的东西。像是随手放在桌上的笔记本,仔细看能发现义诊路线与雾霾核心爆发区意外的高度重合。
但现在看来,也丝毫不意外了吧,克莱恩自嘲般轻轻落下一声嗤笑,原来是在摸排……
一本厚厚的贝克兰德地图手册,随便拨动书页,里面极其详尽的标注了城市的各个下水道、通风口、气流导向,某些区域还被血色笔迹圈出。
旁边备注了仪式祭坛建设规模,需要献祭的‘羔羊’数量,主要获取的途径与数量。冷冰冰的数字血淋淋的笔记,你写下这些的时候难道没有一丝负罪感…哪怕一点儿犹豫吗?
克莱恩无意识地攥紧了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直到一股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顺着指缝渗出,一滴滴砸在暗色的木地板上,他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刺痛。
桌角茶杯摆放的角度、特定牌子的墨水……无数细微之处似乎都在尖叫着过去‘沙利叶’的习惯,如今与‘华生’、‘命运之轮’相重叠,无比讽刺。
就在怒火即将吞噬理智时,一张被厚厚地图册压住一角、墨迹似乎还未干透的纸张吸引了他的注意。
蹙眉抽了出来,那是一份密密麻麻的名单。字迹从一开始的工整到最后的潦草、急促,字越写越小,仿佛身后有着什么在追赶笔迹的主人,与时间胶着赛跑着。
克莱恩棕色瞳孔圆睁,他的第一反应不是感动,而是极致的讽刺和更大的愤怒:都到了这种时候还在演戏?用拯救少数人的名单,来为你屠杀绝大多数人的罪行辩护吗?!
但当手指抚过未干的墨迹,仿佛还能感受到书写者的焦灼,看着那挤在一起的、试图就下更多人的名字……
房东萨默尔太太、街道对面‘金梧桐’咖啡馆的女侍者玛丽小姐、这片区的卖报童汤姆、老约翰、安妮、怀特太太、老科勒……全是一些他们认识的、关系亲近的普通人。
甚至每个名字后面,都用更小的字标注了简短的行动指示:“提前采购货物,前往纽特港”、“借口修缮,闭店”、“送妻子离城探亲”……
“天气转凉了,记得给汤姆带止咳糖。”
“给小安妮的药里多加一味甘草,她怕苦。”
他的目光在‘汤姆’和‘止咳糖’之间来回扫视,那点微不足道的关怀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他鼓胀的愤怒。紧接着,是‘安妮’和‘甘草’,是‘老科勒’……一个个熟悉的名字,一句句琐碎的叮咛,如同绵密的冰雨,渐渐浇熄了心头的怒火,只留下一片被浸透的、冰冷的茫然。
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巨大的空洞和…一个从心底角落疯狂滋长、去验证的念头……
你到底……是谁?想做什么?
窗外,天光终于艰难地撕破了夜幕,呈现出一种病态的鱼肚白,斜斜漫射在纸面。克莱恩捏着那张沉重无比的名单,站在原地,仿佛也变成了一件被遗弃在这间冰冷公寓里的家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