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与时钟一圈圈重复,壁炉上的日历一格格推进,黑夜教堂传出悠扬久远的圣歌礼赞,不知觉中时间已然接近冬礼日,一年中黑夜最长的日子。
乔治伍德区的街道弥漫着节日氛围,煤气路灯下依稀可见行人抱着犒劳一整年努力的食物。
沿街的221B的橡木门吱呀推开,前后走出两人。一人侧身先行半步驻足,但视线始终落在身后,时刻盯着拄拐病号的一举一动,可一旦身后人抬头,他又迅速扭回去,装作只是耐心等待的样子。然而他臂弯处揽着的、那风格明显另有其人的羊绒大衣外套和围巾,暴露了他勤勤恳恳整理帮忙的事实。
“谢谢你,愿意陪我去教堂,明明你不是黑夜的信徒……”华生的声音温和,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病患的虚弱感觉。
克莱恩斜睨华生那张真诚的挑不出一丝错处的面庞,只缓缓收回视线,一言不表。
221B虽然是沿街公寓楼,但建造年份过早,道路后期修缮产生落差,导致地面和公寓大门还有两三级台阶落差。
克莱恩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接过华生的拐杖、搀扶对方的手臂却稳定有力,动作甚至称得上娴熟,仿佛在廷根的某个雨夜,他也曾搀扶过另一个体温偏低的人一步步走下湿滑的台阶。
冷风掠过街道,顺着围巾缝隙猛灌进身体。华生正想抬手掖一掖,但一只戴着黑色皮革手套的手更快地伸了过来,仔细地将围巾缝隙压实,指尖无意间擦过他的下颌皮肤,一触即分。
顺着手腕向上看,黑发棕眸那人刻意别过头,低声催促:“教会弥撒要开始了。”仿佛刚才那个动作只是出于不耐。
华生也好不意外的微微颔首,仿佛全未觉那瞬间的触碰和对方细微的尴尬,“麻烦你了。”他语气自然,丝毫不计较为什么蒸汽信徒会对黑夜信仰的节日这么熟悉。
两人乘坐私人马车,穿过即使在寒冷冬日也热闹非凡的人群,轮轴吱呀一声止在通体漆黑的高耸尖塔群前,巨大的黑夜圣徽高悬塔顶,宏伟壮阔,来往进出人群均颔首缄默以示对宁静的尊重。
按照这几天的习惯,还是克莱恩先下车好在下面接着他。至于礼拜和吟诵赞歌,两人早在出发前就商量好,他留在偏厅等待,就不一直跟着了。
分别时候,沙岚的指尖在他袖管几不可察轻点两下。雾蓝眼眸闪过一丝银灰光芒,一道极细的、近乎无形的命运之丝从沙岚指尖流出,悄无声息地萦绕在克莱恩周身,如同给他披上了一层认知的薄纱,混淆着任何可能探知他真实容貌的视线。
进入内部圣台前的祈祷厅,铭刻的漆黑圣徽高高悬挂,圣徽采用发光的夜明珠镶嵌出群星璀璨闪烁的效果,中间的一轮圆月由大小不一的红宝石拼接堆砌,背后是纯黑丝绒挂毯,只有宝石汇聚折射着绯红光芒,格外神圣。
耳畔边传来阵阵唱诗班吟诵的《夜之启示录》节选诗篇,静谧安宁。
沙岚与身旁闭目赞颂祈福的信徒无异,缓缓垂下眼帘,凝神专注。
克莱恩站在侧厅拱门边,靠着墙,抱臂等待,眼角余光却一直若有若无的落在华生背后。
明明是极光会的人,却还大逆不道的在这里表演。假信徒在这里虚伪祷告,真信仰者倒是化身异教徒等待……他将视线缓缓转移到高悬的黑夜圣徽上,心里不仅发出一声叹谓,女神又会作何感想呢。
礼拜结束,华生跟随众人缓缓走出祈祷厅。他很自然的走向募捐箱,在只有寥寥几人光顾的投放口塞入一沓卷好的厚金镑,甚至差点卡在长条形的投放口。
克莱恩在教堂侧厅等待,目睹这幕,这显然是一笔数额不小的金镑。
华生转身正要拿起拐杖朝他所在的侧厅方向走来,然而一回头身边不知何时围满了似乎认识他的小孩,大多衣着简朴不乏边缘褴褛,这让他被绊住了脚步,也有很多同样衣着简朴的人和他亲切打招呼,他都一一回应了。那些孩子和穷人,似乎对他是真心的熟悉和喜爱。
“小安妮的眼睛怎么样了,她没来吗?”
“老约翰的肺痨到了冬天就很难熬,我开的药吃了吗,效果怎么样?”
“怎么没见到怀特太太?她丈夫的抚恤金追回来了吗……万恶的工头居然敢私吞抚恤金!”
“你看看你们,怎么又瘦了。”华生蹲在与几个孩子齐平的位置,受伤的左脚虚虚点地,从口袋捞出糖果分发,抚摸孩子营养不良的消瘦脸颊,羊绒手套边缘毛线勾起孩子脸上冻疮翘起的皮屑,心疼地皱了皱眉,干脆脱下手套,塞给其中一个穿着最单薄的孩子。轻轻拍了拍他们肩膀,冻红的指尖,指着一个方向,“教会正在施粥,从侧门过去就可以避开人群……”
“快去吧,冬礼日快乐!”他眉心微动,嘴角噙着分明的笑意,目光在几个小跑的孩子身上久久流连。
一阵强烈的恍惚感袭来,克莱恩猛地攥紧了手指。
疑惑在心底挣扎生根,一寸寸扎入血肉。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自己似乎从未看清过他,完整的他。
华生站起身,似乎察觉到克莱恩的注视,回头对他露出一个极淡的、几乎算不上笑意的表情,雾蓝色的眼睛里情绪莫辨。
就在华生要走近汇合离开时,迎面走来一人。他身形高挑,不明显隆出的肌肉线条,及肩的黑色微卷发,一双碧绿宝石眸带着股余生俱来的浪漫气质。
他埋头盯着鞋尖信步走着,华生的视线正巧飘向教堂的穹顶,视线错位,即将擦肩而过的瞬间,下一秒——一只有力戴着红手套的手掌猝不及防攥住他的拐杖。
华生侧目一顿,脸上浮出些许疑惑。
“这位先生……”华生张了张嘴,声音很小,仍旧听得出诧异。
“额,您是华生先生吧,我是伦纳德·米切尔。”伦纳德尴尬地揉了揉后脑发丝,视线飘忽,“我们上次在丰收教堂见过的。”
华生挑了挑眉,似乎想起了什么,但视线缓缓下移落在他仍旧紧攥拐杖死死不放的手上。
“抱歉。”伦纳德顺着目光看去,骤然松开,两手抵在前胸无害的快速摆了摆,随即指着自己循循探问,“你还记得我吗?”
华生抬眼看见他眼中未灭的一点微弱希望,没有什么表情的极小幅度轻轻点头。
他和伦纳德交谈着,态度温和有礼,应对得体。但在伦纳德看不到的角度,他的目光似乎极快地扫过侧厅只露出半个肩角、紧绷的克莱恩。
“原来华生先生也是黑夜的信徒。”伦纳德说着,眼底浮出缅怀意味,“我看您拿着的是祭拜逝去亲人的悼词,您是……”
“不,我没有亲人。只是在为我无法医治死亡的病人祈福。”华生指尖不觉捏紧了悼词一角,唇角温软笑着,眼底却带上一丝无可奈何的悲悯。
“我知道这对您来说很冒犯,但…说实话,您实在是太像我那位故去的朋友了……”
华生鼻腔溢出一声极轻的笑音,状似无奈小幅度摇头,“但我确实不认识什么沙利叶,我想你还是尽快改掉这个坏毛病吧,米切尔先生。”
言罢,他视线穿过肩颈缝隙,看见还站在原地背身站着的克莱恩,生出一丝讶异,还不走,难道真不怕被伦纳德认出来。
似乎注意到沙岚的目光长时间停留在身后某处,伦纳德顺着他目光试探看去。只见一个黑发正装背影,抱着礼帽手杖挂在臂弯,深紫色围巾遮挡下颌线,即使在暖和的室内依旧穿的严严实实,这看起来可疑极了。
“这是我的合租室友,夏洛克·莫里亚蒂先生。”沙岚适时唤回伦纳德的注意力,微笑介绍,“说来真不好意思,他明明不是黑夜信徒,但…如你所见,我腿脚受伤还未痊愈,只得拜托他带我来这里。”
伦纳德听着,目光像是被黏住,一种毫无来由的、诗人般的直觉攫住了他,碧绿宝石眸不觉狐疑越发眯起,审视的远远看着,却让他觉得这个倚靠的姿势…像极了记忆中那个人的某个习惯性动作…
“你应该还记得他,他在丰收教堂……”
不等沙岚说完,他像是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眉目凝重大步流星径直走过去。
沙岚站在原地,倚着拐杖,眼眸懒散半敛着,唇角勾出一丝看戏的讥讽角度。呵呵……
伦纳德终于走到他面前,但,他看见的却不是那张记忆中带着书卷气的清秀脸庞。那是一张粗糙、眼尾带着明显皱纹的中年面孔,两颊长着茂密胡须,下巴胡子倔强地翘起一个弯钩,甚至有几分严肃过头的滑稽。鼻梁架着金丝眼镜,一副老古板的标配款式。整体看起来像是从事法律工作的文职中年男人气质。
他原先亮闪闪的绿眸骤然失色,神色黯淡,仍勉力翘起唇角,扯出一个友好的笑:“你…您好,莫里亚蒂先生。”
“你好。”莫里亚蒂先生像是从走神状态里抽离,丝毫没有惊讶,礼貌又疏离的打招呼,一举一动都十分符合这个年龄的文职状态。
“贝克兰德最近的天气真不错啊~”伦纳德随便挑拣了个话题糊弄,眼睛却一刻也没从莫里亚蒂脸上挪开,他仔细分辨着,假设没有胡须,这张脸会是怎么样的……
莫里亚蒂戴着黑色皮质手套的指尖推了推眼镜,一双沉着深邃的棕眸看向天花板方向,似乎真的在透过教堂穹顶看到外面天空。回想了一会,随后逐字逐句道:“是的,根据往年气象记录和数据比对,本季度降雪量尚未达到影响公共交通运行的阈值,这确实减少了诸多不便。”
伦纳德似乎自动忽视他扯淡的话题,专心端详着,高隆的鹰钩鼻,耐看的五官,时间沉淀的成熟儒雅气质,一切都和那个刚毕业的历史系学生沾不上边。
就在此时,华生拄着拐杖一瘸一拐走了过来,缓缓靠近。他停在两人身旁,从口袋掏出怀表,弹开表盖,扫了眼,随后弯了弯眉眼,提示道:“或许,我们该走了。夏洛克。”
“嗯。”克莱恩沉稳的点了下头,戴上礼帽,将臂弯拢着的羊毛大衣重新为他披上,立起衣领,扣好羊角扣。两人最后向停留原地的伦纳德颔首致意,走出教堂。
然而就在迈出教堂门槛的瞬间,克莱恩下意识地揉了揉一只紧绷的眉心,沙岚极其轻微地舒了口气。但随后立刻又恢复到了相顾无言的微妙对峙表演状态。
……
两人一起回家,路上买了苹果。华生想做节日传统的饮料,苹果酒。
窗户玻璃上凝结着薄薄的雾气,隔绝了外界的寒冷与喧嚣。
克莱恩和华生分别坐在壁炉两旁的安乐椅里,中间的小几上放着两杯几乎没动过的苹果酒。
空气凝滞,沉默像厚厚的毯子压在两人身上,只有壁炉里木柴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和松树上悬挂的廉价铃铛被温暖气流吹动的细微叮当声打破寂静。
白天的礼拜和捐款活动像一场心照不宣的表演,此刻落幕,只剩下真实的、令人尴尬的僵持。
克莱恩摩挲着酒杯杯脚,视线落在跳动的炉火上,率先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看来…即使是南大陆的黑夜信徒,也会在热带庆祝冬礼日?”他刻意用了“南大陆”这个词,像是在提醒对方,也提醒自己此刻微妙的对立立场。
华生闻言,指尖在椅背上轻轻敲击的动作顿了顿。他穿着舒适的深色家居服,整个人几乎陷在椅子的阴影里,只有圣诞树的彩光偶尔掠过他没什么表情的侧脸和那双过于平静的浅灰色眼眸。
“入乡随俗罢了。”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事实,“更何况,一座绝大多数人信仰黑夜女神的城市,在冬礼日表现出一些……‘虔诚’,总是更方便行事。”
他轻轻巧巧地把问题抛了回去,余光极快的瞥了眼,收回目光,“况且…你不也一样吗,真的喜欢那堆破铜烂铁吗?”似乎要看穿克莱恩层层伪装下的真实自我。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两人都心知肚明,这所谓的“庆祝”脆弱得如同窗上的冰花,一触即碎。
就在这时,楼下隐约传来了断断续续的、略显跑调的歌声,似乎是一群黑夜教会的年轻信徒正在沿街传唱颂歌,歌词模糊地飘进室内:
“……长夜漫漫…星光照引…
…女神祝福…黑夜降临…”
这熟悉的、属于廷根市黑夜教堂的旋律,像一把无意中掷出的钥匙,瞬间撬开了两人紧锁的记忆闸门。
克莱恩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眼前跳跃的火光仿佛变成了廷根值夜者办公室壁炉的火焰,空气中似乎弥漫起老尼尔的烟草味、科恩黎泡的红茶香,还有……沙利叶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了草药与冷冽气息的味道。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总是缩在医务室角落或捧着书本的、黑发苍白的年轻药师。
几乎是同时,沙岚搭在扶手上的手指微微蜷缩了起来。
他那总是平静无波的眼底,似乎也因这旋律掠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涟漪。某些被深埋的、属于“沙利叶”的情感碎片——或许是值夜者小队围坐分享食物的温暖,或许是伦纳德喋喋不休的玩笑,或许是圣赛琳娜教堂地下那令人安心的宁静——短暂地浮现又迅速被压下。
他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动作看似自然,却像是在吞咽掩饰某种不合时宜的情绪。
沙岚从身侧牛皮纸袋里拿出两个洗得发亮、红彤彤的苹果。沿着两人间的长桌,滚过去一粒。
“平安夜吃苹果。”他语气极其平淡,眼神却落在跳动的炉火上,避免与克莱恩有任何视线接触,“平安。”
克莱恩接过苹果,指尖触感冰凉。他看着苹果,又看看可以回避视线的华生,再看看窗外。
他最终没有说什么,只是轻轻地咬了一口苹果。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房间利格外清晰。
暖黄色的灯光依旧跳跃着,映照着221B客厅里这对各怀心思、却又被迫在这漫长冬夜里共享一片虚假“平安”的室友。节日仪式或许轻飘飘的,但它确实提供了一个台阶,一个让双方都能暂时走下对峙高地的、微不足道却必要的借口。
“要再喝一杯吗……?”克莱恩最终开口,声音比之前缓和了许多。他主动拿起了酒瓶。
沙岚抬眼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手中的酒瓶,微微颔首:“……可以。”
他将自己几乎没动过的杯子向前推了微不可查的一寸。
窗外的颂歌不知何时已经远去,寂静再次降临,但这一次,沉默中的尖锐对峙感减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平静。
就像暴风雨后短暂的喘息,或是狼人杀中那个无人死亡的“平安夜”——危机并未解除,但至少今夜,冲突不会爆发。
两人对坐无言,吃着苹果,喝着温热的苹果酒,唯一的光源是两人中间燃烧的壁龛,在窗外贝克兰德冬礼日的喧嚣背景下,守护着221B室内这片沉默而心照不宣的宁静。
今夜,确实是一个“平安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