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煤渣与这座城市一同嗡鸣,气温随着空气能见度一并降低,贝克兰德入冬了。
一位头戴驯鹿帽,鼻架斯文细边金丝眼镜的绅士,手攥一卷报纸,倚着手杖走进神秘的聚会房间。门无声合拢,严丝合缝,亦如报纸角落那有着特殊的意义、彼此心照不宣的房屋租赁广告。
‘智慧之眼’老先生的聚会,时隔多日后如期举行。
“这是你之前在我这里预定的非凡武…物品。”工匠女士原想说‘武器’,但话到嘴边又拐了个弯,平时武器制作的委托接多了,现在做这种精巧的物件还有些不习惯……
“尾款,辅助材料花费300磅,手工费虽然本来说好是500磅,但你要求控制负面效果……这必须涨价。”工匠女士抱臂侧眼看他,语调迂回,强壮外露的肱二头肌隐约带着威胁意味。
克莱恩兀自垂眸思考几秒,这种情况大概率之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委托的东西已经制作完毕,并且效果出乎意料的好,市价远远超过他提供的那份非凡特性效果和价值。所以武器工匠才会要求提高制作费用,但好在他也不是毫无准备,当初在房租上节省下的资金全都预存进了银行的不记名账户。
“可以,鉴于聚会很长时间没有召开,物品在你那里积压造成的损失……我可以额外支付尾款50%的费用。”
……
聚会结束,克莱恩从智慧之眼老先生的聚会中走出,手中把玩着一个精致的黑丝绒小盒子。工匠女士交给他时还有一丝留恋不舍,犹如亲生的孩子、得意之作即将离开。但掂了掂手上温暖的金磅钞票,还是狠心一闭眼,仍由克莱恩抽走。工匠转身数着金镑,还低声自语道:“真不知道这人干什么要做这种没意义的转运手环。”
里面是一枚通体白银镶雾蓝宝石的手镯。宝石的光泽在贝克兰德冬季的阴霾天光下,显得格外幽深、冷静,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另一双总是笼罩着迷雾的眼睛。
走在街上,迎面吹来瑟瑟寒风,克莱恩缩进覆盖半张脸的深紫色围巾里。所有棱角表情都被围巾包裹住,只露出一双犹如古老潭水的深邃棕眸。眼镜边缘因闷热潮湿的呼吸泛起薄雾,模糊视线,他停住脚步,微微侧身等待这阵卷起细碎灰尘落叶的风掠过,免得被迷了眼。
即使在停歇的一小会时间里,他也没有停止思考。低头凝望这条走过无数遍的街道,脑海里泛起一道声音:‘顺应时代的浪潮……’
黄昏隐士会。
他无声咀嚼着这个组织代号,这几天已然通过蒸汽与机械教会以及阿兹克先生的信件查清了尼根公爵被刺杀的真相。这不仅仅是一场政见不合的政治争斗,还涉及背后非凡势力,是彻头彻尾的蓄意谋杀。
那名‘**使徒’被黄昏隐士会的成员许诺了一张亵渎之牌的‘深渊’牌,才会来到贝克兰德。非凡世界上层卷动的风云他只能通过阿兹克先生与‘正义’小姐看得一知半解,终究还是实力不够强,连入局的资格都没有……
他打开盒子,指尖摩挲着微凉的银镯和宝石。月光浸润的纯银带有稳定灵体,宁静心神的效果,蓝宝石是材质一般的次等料,但胜在有了瑕疵的宝石,反倒更像他的眼睛,雾蓝色。从卡洛曼先生那借着之前替他小儿子驱魔的交情打了八折购入,怪物途径序列七非凡特性用了先前看见的配方交换。
这原本是一份为“华生先生”准备的、带着些许歉意与感谢的圣诞礼物。或许还掺杂着一丝对同为‘异乡人’的微妙亲近感。
可现在,一旦意识到“华生”可能就是那位高踞命运途径顶端的天使,这份礼物躺在掌心里,瞬间变得无比沉重和……讽刺。
“献给‘命运之轮’的转运手环?”他嘴角勾起一丝自嘲的弧度,轻轻合上盖子,仿佛关上了一扇可能从未存在过的门。
更需要转运的,或许是他自己吧……
克莱恩像是无奈又像是自嘲的苦笑被深紫色围巾缠绕掩埋,沉在心底,无人知晓。
本来只是像让身体暖和点的散步,却在不知不觉中走过半途。他没有拦下私家马车或乘坐城际电车,天色还早,或许他能在路上得到什么奇遇?但鞋尖一旦朝向黑贝街,迈向221B就开始不自觉踟蹰停步。一种莫名的踌躇和逃避感攫住了他。
一入冬华生的右手就开始疼,最近似乎又倒霉了,下楼时因为先迈出左脚而踩空滚下楼,扭伤左脚,最近拄着拐杖在家休息。
这个时间点……应该起床了吧。
克莱恩将小丝绒盒子放进大衣口袋,弹开怀表,瞥了眼,沉沉叹了口气。并没有回到221B。
他信步走到附近的拉塞尔广场公园,找到一张空长椅坐下,试图理清思绪,或者说,只是单纯地想拖延面对“华生”的时间。他或许拿出硬币,虚拢在手心,几次抬手想抛出,但最终却没有占卜——“这和刻意躲着他有什么区别?”这种意识到自身行为可笑而产生的烦躁感,让他更显沉默。
就在他出神之际,另一个单薄消瘦身影从公园另一侧走来,带着同样略显沉思和疏离的气质,停在了长椅的另一端,坐下。拐杖斜斜倚靠在扶手边,一杯温热的拿铁被主人推向长椅中央,兀自散发热气,却迅速杯寒冷的空气冷却吞没,无人接过。
两人之间,隔着的仿佛不是冰冷的木质长椅,而是一道无形的、由秘密、身份和过往划出的巨大鸿沟。他们像两座孤岛,被同一片名为“贝克兰德”的海洋包围,却彼此隔绝。
最初的几秒是纯粹的沉默,十秒,或者更久,只有寒风掠过枯枝的声音。他们像两尊被突然放置在一起的雕像,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所有的注意力都化作了对身旁存在感的极致感知。
两人都目视前方,仿佛没有注意到对方,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极度敏锐的、相互感知的张力。宛若拉紧的弓箭,绷紧的弦,头顶悬而未坠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克莱恩的目光仍看着前方枯黄的草坪,声音平淡:“今年天气冷的真快,却还迟迟没有下第一场雪。”话音伴随哈气生出微薄白雾。
沙岚同样没有转头,靠着椅背,雾蓝色的眼睛望着灰蒙的天空,声音轻得像叹息:“也许,雪花也在等待吧……等待一场足够‘盛大’的仪式,值得它降临世间。”他微微停顿,声音染上一丝冰冷的意味深长,“但雪崩的那天,没有哪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克莱恩两手插在风衣口袋,指尖在装有手环的丝绒盒子上轻轻一点,仿佛不经意地提起:“说起来,我最近认识了一位生命学派的议员。或许,能得到你接下来‘灾祸教士’的配方。”他语气平静,目光看着前方,但余光却紧密地关注着对方的反应。
沙岚嘴角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一个毫无温度、近乎虚无的笑:“是吗?那可真是个…‘好消息’啊。”
两人对话的节奏缓慢到近乎自言自语看不出谈话,没有任何眼神交流。每一句话都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听得到回响,却看不清涟漪下的真相。
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听不出真假:“不过,序列六的配方,也不是那么容易得到的。随缘吧。更何况,我最近正忙着扮演倒霉熊不是么?”
说着他像是被自己的英式幽默感逗笑,闭眼摇了摇头,鼻腔轻轻溢出一丝嗤笑。
一阵冷风吹过,克莱恩下意识地扯了扯围巾,眼角余光终于倾斜一个极细微的角度。他注意到华生还穿着单薄的秋衣,脖颈裸露在寒风里,皮肤冻得有些发白。
克莱恩彻底陷入缄默,不再接话。
沙岚只以为他生气了,也没在自找没趣。拢了拢敞开的风衣领口,两手交握攥着逐渐失温的拿铁纸杯。
但下一秒,一堵阴影挡在自己面前,他下意识迷茫抬眼,只见克莱恩沉默地解下自己的深紫色羊毛围巾,动作略显僵硬但不容拒绝地围在了他空无一物的脖颈上,仔细的缠绕了一圈,遮住了他的下巴和嘴唇。
温暖的样貌隔绝了寒冷,也像一道温柔的屏障,模糊了沙岚此刻可能流露出的任何真实表情。他雾蓝色的眼角在围巾上方看着克莱恩,眼神难以捉摸。
“谢…谢。”稍显笨拙的声音透过围巾传出,有些闷,失去了往日的清晰棱角,仿佛真的被这柔软的织物驯化了一般。
“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这种伤害自己博取同情的事情不要再做了好吗?”藏在言语细枝末节的不满恼意冷刺般织入样貌纤维。
但换来的只是寂静的退让,华生没有像往常那样回怼,反倒心虚的默默埋下头。
“对不起。我没想到贝克兰德冷得这么快。”他唇瓣嗫嚅,小声嘟囔着,垂眸望着还缠绕绷带的左脚踝,搭在腿根的手指来回纠结扣弄,“我…很久没出门了……”
克莱恩似乎察觉自己话说重了,找补似的放软语气无奈叮嘱道,“生病了……至少穿好衣服再出门啊。”
借着错开视线的间隙,他偷偷睨视华生雾蓝色的眼睛,就像躲藏进一片终日笼罩在迷雾之下的狭小海洋,眼尾冻出的糜色像浅海边缘枯萎的珊瑚礁。
就在两人眼神难以避免即将接触的瞬间,他迅速弯腰捞起长椅中间余温半冷的拿铁杯,装作随意模样缓缓直起身子。
但一阵更冷的寒风吹过,缄默无言里,两人仿佛找到了一个结束这场无声对峙的借口。
“一起?”克莱恩回身简短地问,朝221B的方向偏了偏头。
“嗯。”沙岚同样简短地回应。
他们并肩走着,中间依旧隔着一段礼貌而疏远的距离。一路无话,只有脚步声在清冷的街道上回响。沉默不再是公园里的博弈,更像是一种沉重的、不知如何打破的僵局。两人各怀鬼胎,思绪万千,却都被围巾或领口紧紧包裹,无法言说。
回到221B客厅,室内比外面暖和,但即使温暖的壁炉也驱不散两人之间的寒意。
克莱恩习惯性地看向角落,却发现原本放猫窝的位置空无一物,食盆和水碗也不见了。没有熟悉的猫影,也没有喵呜的回应。
克莱恩状似随意提问:“……猫呢?”
华生正背对他解下围巾,动作极其自然的将它搭在椅背上,利落的没有丝毫停顿,声音平静无波:“找到一户不错的人家,送走了。它在这里总是…不太安心。”
克莱恩动作一顿。
寂静降临。
只有壁炉柴火噼啪炸开的细小声音与平稳的交织的呼吸声在空旷的客厅起伏。
他看着华生平静无波的侧脸,又看了看空荡荡的猫窝,最终什么也没说。默默坐在壁炉边,扶手还沾着几根猫毛的绿皮沙发上,拿起一份报纸,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沙岚为自己倒了一杯酒,站在凸肚窗前,望着窗外依旧无雪、冰冷、又萧索的世界。铅灰色的天空透过玻璃倒映在他眼眸深处,无情地覆盖过那抹蓝。
雾蓝色的手镯盒子,还静静躺在克莱恩的口袋里,像一个被冻结的、未曾送出的疑问,冰冷坚硬地贴着他的皮肤。
克莱恩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口袋里那只丝绒盒子坚硬的棱角,硌得他掌心生疼。
两人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关门声轻响,将所有的试探、未言明的话语、复杂的心绪,都隔绝在了两扇门后。
221B恢复了寂静,却比任何时候都让人感到空旷和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