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后,华生依旧很少回到221B。仿佛知道了什么,又一无所知。两个人都在回避着彼此目光可能交错的瞬间,各自守着无法言说的秘密。
一个纸折的千纸鹤,联系着命运。填补了信息的漏洞,同时也成为无法推翻铁证。
“‘幸运儿’对运气并没有这么强大主观的影响能力,你描述的状况…更像是序列六的‘灾祸教士’。”
克莱恩凝视着千纸鹤表面逐渐浮现的文字,缓缓抬手捂住脸,仰头靠向椅背。指缝间,他闭上双眼,唇角扯出一丝苦涩的弧度。
你还是这样,总喜欢隐藏真正的实力。在廷根是这样,在贝克兰德还是没变。既然要伪装,为什么不伪装得再彻底一些?为什么要让我发现?
愤怒、无力、还有一丝不敢承认的窃喜——这些情绪交织在一起,连他自己都难以分辨。气他死而复生却不承认过往身份,担忧他真实身份背后深不见底的极光会势力,却没有能力探查分毫,唯独那一点在角落冒出的欣喜,反复被按捺下去:至少他还活着,还记得自己是谁……据威尔所说,记忆并不会随着‘重启’而消失。
克莱恩没有放弃。即使所有的证据都指向那个最坏的答案,可只要证明他不是,他不是那条蛇,那条蛇另有他人。只要证明这一点,华生就只是华生,一个序列七的‘幸运儿’,再普通不过的一名医生。
他疯狂地搜寻一切可能的线索,穷尽一位侦探的所有才能精力。在没有委托的日子里,他将将自己关在221B二楼的起居室里,比起分析,这更像是一场狡辩。
直到莎伦小姐传来密会的时间地点,他才从那栋封闭的房屋走缓缓出,沿街拦下一辆私人马车,前往赴约。
……
贝克兰德,希尔斯顿区,勇敢者酒吧。
克莱恩刚协助莎伦和马里奇处理完玫瑰学派纵欲派在贝克兰德的剩余痕迹,气氛稍缓。两人对坐在一张狭小木桌两边,煤油灯的光芒在莎伦几乎没有表情的脸上跳跃,却照不进她深邃的冰蓝眼眸。
莎伦的视线掠过克莱恩未能完全掩饰的疲惫神态,落在他眼下的青黑上,稍稍关切:“你最近似乎缺乏休息。”
自从那次生死相托的战斗后,危险的吊桥效应加之共享同一个秘密,三人间的交情距离暗暗深厚拉近些。
“没什么,可能昨天没休息好,室友的猫晚上一直叫。”克莱恩扯出一丝勉强的笑,下意识揉了揉太阳穴。
他顿了顿,借着调整状态的间隙观察着两人的反应,带着对盟友的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打探,状似随意切入正题:
“说起来,您与马里奇先生之前提到的那位‘拉斐尔’、疑似我在廷根市的那位故人,他现在的状态……还好吗?”
沉默片刻,屋内只有马里奇在橱柜前背身摆弄药剂瓶的轻微声响。
莎伦抬起眼眸,目光平静无波,声音清冷得像月光下的冰:“你指的,是沙利叶·美第奇,或者说,‘拉斐尔’。”
克莱恩心神微震,没想到对方如此直接,敛眸叹了口气:“是的。您调查他了?”
莎伦轻轻颔首,没有立即回答。她那半虚半实的灰白指尖摁着一张老旧照片,和一枚样式古怪、染着暗沉污渍的金属玫瑰徽记,缓缓推向克莱恩。随后缄默不语,似乎示意他自己掀开查看。
克莱恩眉目含疑接过,掀开。
那是一张黑发黑眸男孩的照片,约莫十岁出头,漆黑眼眸透亮,笑容纯洁童真。极其相似的一张脸,气质却截瘫不同,只有右眼底一点分毫不差的血痣,恍惚唤醒了他埋在意识深处的久远记忆。
他见过这张稚嫩的脸——在梦境里,美第奇旧宅的走廊墙壁悬挂的那副肖像画上。
医生!
克莱恩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将照片边缘捏得发皱。倒吸一口冷气后,他撤出一个极淡的苦笑,低声自语般喃喃:“他、他们是同一个人。”
平复了很久,接着,他才将目光落在那枚徽记上。它冰冷刺骨,上面的纹路仿佛干涸的血迹与花瓣扭曲的月亮,仅仅是靠近,就让灵性产生嗡鸣预警的强烈厌恶。
“从追兵身上找到的。”她的的声音依旧清冷,听不出情绪,“他留下的……所有。”
莎伦毫无波动的平静蓝眸貌似触动几分,唇瓣翕动,轻轻吐出一个名字,仿佛这个词本身就带着古老的血腥气:“桑西。曾经,在他还是桑西的时候。”
克莱恩试图将印象中的沙利叶与照片里、玫瑰学派时期的他联系起来,却发现极其困难,:“‘桑西’?是他在玫瑰学派里的名字?”
马里奇在角落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算是默认。房间里一时只剩下煤油灯芯燃烧的噼啪声。
“‘拉斐尔’,不是本名,是…代号,错误的延续。老师为他重新取了名字,他是一个善良、开朗、天赋异禀的孩子。”
克莱恩微微颔首,端详着徽记,尝试着推理:“这徽记…充满了令人不安的气息,与‘月亮’有关?他……错误的延续?‘桑西’的处境似乎很特殊?”
莎伦冰蓝色的眼眸微动,视线落在徽记上,又似乎穿透了它,看向更遥远的过去。她沉默了近十秒,才缓缓开口,语句依旧简洁破碎,却信息量巨大。
“他诞生于学派。”她的声音低沉下去,“一出生,即是‘深红’……也带着最深沉的‘污染’。”她指了指那玫瑰纹路,“老师的封印…也压不住内战的动荡。纵欲派……想要撬动它。”
克莱恩瞬间理解了许多:“所以他失控了?你们……带他离开了南大陆?”
莎伦轻轻颔首,目光转向窗外无边的夜色,仿佛那片黑暗就是当年逃亡的路。
“夜之国。遗迹。”她报出两个地名,然后说出了最关键的下文,“按照嘱托…将他交由……黑夜教会。”她的视线转回,再次落在克莱恩手中的徽记上,“剥离…是唯一的生路。也是……仪式。”
克莱恩脑海中逐渐拼凑出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一个天生携带着可怕力量与污染的孩子,被视为希望又成为争夺的对象,最终在仅存的庇护下逃亡北大陆,通过长眠来完成一场残酷的蜕变……
“这次找你,就是因为……确定了。沙利叶·美弟奇,就是‘拉斐尔’。”莎伦垂眸凝望桌面,思绪飘忽,似乎在回忆,“过去太久,性格、外貌,不一样了。”
克莱恩大抵能猜到,时间消磨记忆,将同一人在不同人心中冲刷塑造成各异模样。
莎伦女士大概也很难将他所认识、了解的沙利叶医生,与她记忆里的桑西联系在一起吧。
她继续讲述着,九百年前的故事……
听着莎伦回忆叙述,克莱恩理解了许多,沙利叶的异常、对命运的感知、甚至那最终的牺牲…原来都是为了对抗或摆脱这污染?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释然,也有同情。
他若有所思:“所以…廷根的医生,那位沙利叶,就是剥离后的……”
莎伦轻轻点头:“一个干净的、用以承载人性、观察世界的‘壳’。直到其使命终结。”
克莱恩消化着这个信息,忽然想到一个关键问题,一个支撑了沙利叶整个廷根时期人格的核心——
他紧接着追问,语气带着一丝急切和困惑:“那沙利叶的身世呢?他所说的……美第奇家族,父母因他而死的惨案?他那些……痛苦的过去?”
脑海中闪过梦境里小沙利叶崩溃的脸、那些针孔、那些自责的低语……即使时间流逝记忆逐渐开始模糊却仍旧历历在目。
空气再次陷入沉寂。莎伦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克莱恩,看向更遥远的虚空。
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像一把最锋利的冰刃,精准地剖开了最后的幻象:
“都是假的。”
她顿了顿,仿佛在斟酌用最少的词语表达最残酷的真相。
“不过是…在夜之国遗迹里,沉睡的九百年间,被‘播种’进他灵体深处的一个……无比逼真的梦。”她的目光第一次显露出某种近乎……怜悯的东西,但转瞬即逝。
“甚至,不是他自己的……梦。”
克莱恩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一股冰冷的麻痹感瞬间从脊椎窜上天灵盖,紧接着是心脏被狠狠攥紧拧转的剧痛,让他几乎无法呼吸。唇瓣讶异微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什么?
不是……自己的梦?
莎伦的声音继续传来,冷静得近乎残忍,一点一点慢慢陈述:“一个精心编织的悲剧台本。仇恨是燃料,愧疚是枷锁。只为确保这个‘壳’在醒来后,会因这份沉重的‘过去’而自我束缚,不会主动去寻求突破那道序列锁,从而稳定地走向既定的终结——在合适的时间,以合适的方式,‘干净’地消亡,完成最后的剥离。”
克莱恩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从脊椎一路窜上天灵盖。
脑海中不断闪过廷根市有关那个人的一幕幕:
他想起沙利叶小队聚会酒后蜷缩在沙发上,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手臂上那些旧针孔,低声呓语‘妈妈,对不起…’时的脆弱模样,眼底那些深切的痛苦与自责。
想起他提起‘家族’时,眼中那种混合着骄傲与彻骨痛苦的复杂光芒。
他手臂上密密麻麻的针孔,是为了缓解根本不存在的负罪感带来的痛苦吗?
他偶尔流露出的、对自身存在的厌弃。
他最终毅然决然走向死亡时,那份“解脱”与“赎罪”般的平静……
所有这一切,支撑他的人格、定义他的行为、最终引导他走向死亡的基石——竟然全是虚无!
是一个被他人植入的、冰冷的梦境!
克莱恩顿时感觉自己被一种荒谬绝伦的巨大悲伤和怜悯攫住,他的声音干涩发颤:“所以,他内疚痛苦了一生…挣扎求存,甚至最后的选择,全都…建立在…一个……谎言之上?”
莎伦沉默不语,桌底下被繁复蕾丝袖口掩盖的指尖微微蜷缩。
这一刻,克莱恩想起了老尼尔、邓恩队长、小队的大家都为了各自的理想牺牲。曾经医生也是这样认为,他也是为了自己的理想、大家的理想……可他连“理想”都是被赋予的虚假之物!
他无意识紧缩眉头,指尖嵌入掌心,不知何时紧握成拳。
‘一个为复仇而活的人,注定没有未来。他们用余生追逐过去,逆流而行。当世界向前,他们却在倒退,直至终点,生命也随之终结。’
克莱恩曾觉得这话形容沙利叶再贴切不过。
可现在……他连‘过去’都没有!
他逆流而上的,是一条根本不存在的时间之河;他追逐的,是水中倒映的、他人精心编排的幻影。
他的一生,从开始到结束,都是一场……被设定好悲剧结局的演出。而他,是最投入、最真情实感,也因此被伤得最深的那个演员。
这种彻底的……虚无。比任何已知的悲惨命运,都更令人感到窒息和悲哀。
原来,这才是最深的绝望。不是死于苦难,而是为根本不存在的苦难而死。
这世上,只有我知道,他从未真正存在过。
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安全屋内陷入了一种绝对的死寂,只剩下煤油灯芯燃烧时发出的微弱、冰冷的噼啪声,焰光麻木地跳跃着,却驱不散那浓得化不开的悲凉。
克莱恩缓缓闭上眼,将所有翻腾的情绪强行压下,再睁开时,只余一片深沉的疲惫和冰冷,以及……一种难以形容的空茫。
“我明白了。”他的声音异常平静,“谢谢您告知我这些,莎伦小姐。”
他知道了真相,但这真相比任何谎言都更沉重。他对沙利叶的那份模糊情感,心中那轮曾照耀过廷根阴霾的、带着血色的月光,在此刻彻底褪色,只余下冰冷苍白、属于命运本身的荒谬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