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塾门前站满了准备接孩子回家的爹娘,一个个孩子如脱了缰的小马仔,下课了,都涌上门前奔入各自爹娘怀里,乌泱泱的说话声极为热闹。
今日叶啸当值,在门前维持人群秩序。
以往这时,都会有不少家长要围上他问起自家孩子情况,这几日叶啸家里出了事,围在叶啸身边的家长少了,多了不少同情疏远的窃窃私语。
叶啸照常一身发白灰衣立在那里,等孩子都走完了,他回去同老夫子告辞。
老夫子没有像往日里一样轻易放他离开,他坐下陪了盏茶,修长指节间的白瓷杯被他捏住,放了下去。
最后反倒是他先开口:“老师,可是我娘跟您说了什么,让您为难了?”
老夫子摇头,压了口茶:“果然都瞒不过你啊。”
叶啸低垂着眸,眸中倒映茶盏里的一抹水光,让他的神色柔和许多:“我家的事,老师也该都知道了,最近我娘被扰得日夜睡不着觉,身心疲倦,但老师不必挂心,我会安抚好我娘。”
“你已经做的很好,不必把自己逼得太紧。”老夫子喟叹,睨着他神色,斟酌道:“我见了你娘,看你娘情况也没有你说的那么遭。”
茶盏里的水色漾起一阵涟漪,晃乱了叶啸眸色,他难得透漏出不解:“我娘现在只有我了,尽管她不喜我,可却为什么要赶我走?我走了,她又被人欺负了怎么办?这些她不可能想不到,她……恨透了他,也恨透了我,哪怕现在唯一能够保护她的人只剩我了,她也不愿意看到我,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你娘恨透了你?”老夫子惊讶。
叶啸抿唇不言,老夫子叹息:“孩子,你怎么会这样想?”
他低垂眼睫,艰难张口:“我听说我娘生我时,差点难产死了,她怎么不恨我,怪不得从未正眼看过我。而我出生时天色不详,后来又落得现在这么一个身体……”
骨瘦苍白的手握成拳,重重施力砸在他腿上:“只能让她为我担忧,我却什么都做不了,等我能为她做什么了,她却避我如邪祟,情愿让叶长风藏下大半银钱,也不愿直接与我沾上关系,哪怕不恨我,对我也该是不喜。”
“……孩子。”老夫子紧紧握住叶啸落在腿上的手,叹了口气:“你知道她也是第一次做你娘,她有些地方做的是不好,但也不能说她不爱你,哪有……”
老夫子停住话头,对叶啸来说还真有不爱自己孩子的父母,那就是叶长风。老夫子登时气的吹翻了胡子:“叶长风那个老畜牲!他,他……”
叶啸抬手抚在老夫子脊背,一下下顺着气:“老师您别气坏了身子。”
“因他叶长风气坏了身体,不值得!”老夫子愤愤道,他缓了好会呼吸,又压了口茶:“孩子,你要知道你娘待你,与叶长风不同。”
“老师,”叶啸抬眸,对上老夫子那双浸染风霜的眸子:“我一直都知道。”
老夫子怔了怔,叶啸这孩子是他从小看到大的,他一生无子嗣,说是把叶啸当作自己的孩子都不为过。
他一直都知道叶啸聪慧,这孩子什么都知道,就是受了太多苦,偏偏在他娘这看不清了,时常陷入自责自恨里。
老夫子忧虑,但每每与叶啸谈话都会是现在这样。
这孩子就是太过聪慧了,要是一般孩子他还能点拨开解一二,但叶啸这孩子不仅聪慧,还有隐藏极深的自负。
在外人面前展现的不明显,不熟悉的人也轻易看不出来,老夫子却清楚知道,就如叶啸现在这般。
他只坚信他认为的,老夫子说什么,叶啸哪怕表现得认同,老夫子也知叶啸不过哄他玩。
当局者迷,叶啸如今就是这样的状况。
难得也有能困住叶啸的局,老夫子不厚道地笑了,笑着笑着又没喘上气,咳得喉咙火辣辣的。
“老师!”
老夫子摆手,又笑了:“你既知道她待你不同叶长风,别的我就不说了,反正说了你也不听。”
“您是我老师,您说的每一句话,学生都谨记在心,不曾丝毫懈怠。”
叶啸扶住他,给他倒了盏茶,被老夫子抬手挡开:“你既喊我一声老师,我还能不清楚你么,你最会说这些面子话了,我可不会被你糊弄!”
“老师,”叶啸又奉茶过去:“老师,您别生学生的气。”
“好好……”就会服软,老夫子气的甩袖离开。
叶啸目送老夫子的背影,端端正正地放下手里的茶,身影在茶水里虚晃,终是也离去了。
林雨眠的魂体飘在半空中,眼巴巴地望着桌上的茶水,也就只能眼馋,连忙飘着魂体跟上叶啸。
叶啸照旧去路边摊贩那买菜,大多摊贩这时都已经收摊回家,还没有收摊的多是菜不新鲜,摊主卖不出去。叶啸挑挑拣拣出新鲜些的菜付账,拎着菜回到他带方宛白新搬去的院里。
院子不大,比之前的院子还要小,勉强能住下两人,胜在环境幽静,锅碗瓢盆齐全。
叶啸推门而入,见着院里做绣活的方宛白:“娘,我回来了。”
方宛白没抬眼,叶啸回身关门去灶房做饭,做完把饭菜端到院子里的小木桌上,又朝方宛白喊:“娘,来吃饭吧。”
他等了会,等到方宛白放下手里的活,与他坐在饭桌上。
方宛白动了筷,他才跟着夹了块肉放在方宛白碗里,轻声问:“娘,早上的包子可是不合胃口?”
方宛白吃了几口,视线盯着院里的某处失了神。
这几日时常叶啸走时,方宛白什么姿势,他回来时就还是什么姿势。没有食欲,也睡不着觉,寻大夫看了,摇头叹息说是思虑过多,心病堆积,终将成为大患。
“娘?”
叶啸出声,方宛白回了神,盯着叶啸看了会,又闭上眼睛。
院子上空飞过大群鸟雀,翅膀扇出响动,等它们飞过去了,叶啸给方宛白盛了碗汤:“娘,您这样,我要是走了,是为不孝,就算您不为自己考虑,也总要为……为……”
他说不出口,他从来没有得到过方宛白的喜爱,那句话他说不出口。
方宛白望着他,突然出声,声音带着颤意,既是疏远,又是惧怕:“啸儿。”
叶啸低头,桌下的手隐隐颤动:“……我在。”
“娘照顾好自己,你就会离开吗?”
叶啸喉咙发涩,艰难张口:“娘要是能照顾好自己,我就一切听娘的。”
突然,林雨眠屋门被人推开,她瞬间回体,睁了眼,捏着笔用了小法术,让干干净净的宣纸上布满字迹。
她身子没动,依旧低眸认真抄写手里的经书,像是没发现屋里进了人。
翠蓉随后跟进门里,连忙行礼:“家母。”
林雨眠才好似终于回神,放下手中狼毫,起身动作一半,就被白家家母制止了:“你不必多礼。”
“是,”林雨眠迎白家家母坐下,斟了茶:“给主母抄的佛经,下午就能送过去。”
“你用心了,倒也不用急着连饭都不吃。”
“娘,你都知道了……”
家母抿了口茶,又蹙眉放下:“听膳房那边说了。”
林雨眠留意着白家家母的神色,没有放过那转瞬即逝的细微表情:“是香凝的错,香凝平日里在家喝惯了粗茶,竟也招待娘喝。翠蓉,去膳房寻些好茶给娘。”
翠蓉应下:“是。”
她又低眸解释:“香凝头一次孝敬主母,怕误了事,有时抄写经书入了迷,才忘记吃饭。”
她不能说这几日她都魂魄离体看叶啸那边情况了,经常错过自己吃饭的时间。
说来还是膳房那边给她送的菜越来越随意,林雨眠都好几日没吃上肉,太过分了,气的林雨眠去外面抱着鸡腿啃。
“应该不只是这样吧。”白家家母拖了嗓音,睨着她:“我怎么听说是膳房那边,削减你院里的吃食用度呢?”
林雨眠下意识去看白家家母:“没有的事。”
“你认为她们是我受的意,不愿得罪我?”白家家母也不急不缓投来视线,年长者的目光如炬,仿佛能看透人心。
林雨眠敛下神情:“我是怕因为我这里的琐事,让旁人在娘背后多舌。”
“这样说,你还是为我着想了?”
“香凝已经嫁入白家,自当为白家着想。”
白家家母松了口,也不知信还是没信,翠蓉从外面寻了好茶,林雨眠挥退了她,以防她又说些委屈的话。
林雨眠亲自为白家家母重新斟了茶,白家家母没有多坐,随后就离去了。
翠蓉在旁帮林雨眠继续磨墨,很快院里有丫鬟上了一桌子菜,说是家母嘱咐的。
林雨眠让她们放下就离开吧,而她赶完佛经,没垫口饭就又去了主母那里,奉上已经抄好的经书。
主母头发花白,吃过药坐在屋檐下赏鱼。
一旁丫鬟往池子里洒鱼食,成群的红色锦鲤甩尾游在一处争抢鱼食,场面极其壮观,引得老者探头往水里看,一双满是褶皱的眼睛泛起光彩。
林雨眠就是这时被人引进来的,她在旁说着场面话,老者自顾笑呵呵地吩咐丫鬟多洒些鱼食。
那丫鬟苦恼地收了手:“主母,再喂它们,它们又该像以前一样游不动了,您可就看不得它们戏水了。”
“唉,那好吧。”老者这才转头看了林雨眠,一旁丫鬟接过她手里抄写的经书,老者口齿不清地朝她喊:“小姑娘,吃饭了没?”
林雨眠垂眸:“不敢瞒着主母,刚抄写佛经心切,还没吃。”
老者有些浑浊的眼珠子打量林雨眠:“可我怎么看着小姑娘胖了,没吃,怎么会长肉呢?”
林雨眠抿唇带着不好意思的浅淡笑意:“虽没吃三餐,但也没少了加餐。”
“嗷,小姑娘你有心了,光顾着给我这个老太婆抄写经书,却误了你自个儿吃饭。”
“能为您做事,是香凝的福气。”
老者突然朝一旁丫鬟招手:“哎呦呦,我这腿又疼了,来给我捏捏。”
立刻有丫鬟帮老者捏腿,老者疼的没有精力同林雨眠说话,林雨眠等老者那股疼劲过了,才从衣袖里摸出黄连留下的符纸:“主母,您以后时刻带着它,能缓解您腿疼。”
“这是什么?”老者颤颤巍巍地接过来凑近去看。
林雨眠回话:“这是仙人走时,给我留下的。”
“那这是好东西啊,仙人之物,你怎么舍得给我这个老太婆了?”
池子里的鱼吃饱了,又都四散开来,水光透彻,红色锦鲤甩出一阵阵涟漪,林雨眠启唇:“主母身体不好,日夜忍受疼痛,香凝心有不忍,主母比香凝更需要它。”
老者笑了声,腿上疼劲又来了,丫鬟上前捏腿,她转而把符纸还给林雨眠:“好了,知道小姑娘你有心了,你最近来府上如何,可还习惯?”
林雨眠正要回话,老者话音又起:“可怨恨过同宣儿这场婚事?”
一条锦鲤跃出水面,磷光闪闪,扑出了一朵水花,林雨眠沉思片刻,才抬眼道:“香凝起初是有些没想开,但这段日子受佛经熏陶,心思豁然开朗。我与玉宣也算是旧时,能嫁于她,是再好不过的结果。”
“你能想明白最好,拿回去吧,我这一把老骨头没几年活头了,能活到我这个年纪,怎么能不吃一点苦,能多看看宣儿,我就已足矣,我可不抢夺你这小辈的机缘。”
水面咕噜噜生起几个水泡破开,老者挥挥手,似是乏了,闭上了眼:“小姑娘,吃了饭就回去吧。”
林雨眠接过符纸,应下说“好”。
她被丫鬟引去别处,一池子的红色锦鲤追随着林雨眠离去的方向游动,老者睁眼瞧了瞧,又闭眼感叹:“各人机缘啊,也不是没有道理,上天保佑我孙儿一路顺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