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衔雾日记7:
北方的银杏叶落尽时,我正对着解剖图册出神。福尔马林的气息顺着袖口往里钻,混着图书馆旧书的霉味,忽然就牵出一串关于南方的记忆——她家院子里的香樟,夏天总筛下细碎的光,她蹲在树下捡落叶,小白鞋沾着草屑,仰头说要做书签时,睫毛上还沾着点阳光。
我对着屏幕笑了笑,那张她的照片我存到了手机相册里:她穿着绿裙子站在荷花池边,风掀起裙摆,像只停在水面的蝴蝶。
上周寄给她的信里,夹了片清晨捡的银杏叶,边缘还带着点未褪尽的金黄。信里写解剖课练缝合时手抖得厉害,忽然就想起捞她上岸的那个午后,她缩在我怀里抖得像片被雨打湿的叶子——原来人在害怕时,都会这样控制不住地发颤,连指尖的弧度都如出一辙。
寄信时特意挑了印着医学院徽的邮票,在院徽图案旁边,用铅笔轻轻描了朵小小的向日葵。她窗台上那盆总朝着太阳,我走那天特意浇了最后一次水,不知道如今是否还立在那里,花盘是否还朝着她书桌的方向。
安雅的朋友圈偶尔会发花花的照片。猫趴在摩托车油箱上打盹,车座铺着块格子布,配文说“孟心云现在对猫都比对我好,还亲手做了暖窝”。我盯着照片看了很久,原来她把日子过得这样细,细到连猫的冷暖都记挂着,却不肯分给我半分消息,连句带着气的回复都吝啬。
十二月第一场雪落时,我在实验室待到深夜。走廊尽头的窗户框着半轮月亮,忽然就想起她单薄的身影,今天穿没穿那件米色的羽绒服?围巾够不够暖?这些念头像雪粒子,落在心尖上簌簌作响。
那封信里夹了片干向日葵花瓣,从学校花坛摘的,花盘比她那盆小,精神头也差些,倒像极了我此刻的样子——穿着白大褂在解剖室穿梭,对着标本练习缝合,却总在某个瞬间走神,想起她皱着眉说“这比函数题难多了”,连语气里的不服气都清晰如昨。
给她寄平安符那天,庙里的师父说“心诚则灵”。红布袋子捏在手里软软的,指尖摩挲着里面的檀香末,忽然生出个念头:要是能亲手为她戴上就好了,哪怕被她瞪一眼,也是好的。我把想说的都说了,好的坏的,琐碎的沉重的。我把我的心摊开在那里,用最笨的方法。她接不接受,是她的答案。而我去见她,是我的答案。
其实没说出口的是,我偷偷买了回小镇的票。她或许不想见我,可我又实在想念。初五那天站在她家院墙外,雪没化透,巷子里的脚印冻成冰壳。听见她和安雅的笑声,像裹了层糖霜,甜得人喉咙发紧。我没敢靠近,只在雪地里站了会儿,看她窗台上的灯亮着,暖黄的光透过玻璃映在雪上,像块慢慢融化的黄油。临走时对着那扇窗说了声“新年快乐”,风卷着雪粒子掠过耳畔,不知道她是否听见半分。
开春后收到安雅的消息,只四个字“要模考了”。我连夜整理了数学错题技巧,写在信的最后一页,特意标了三个感叹号——她总在选择题上纠结,其实第一直觉往往最准,这点和她做人一样,藏不住真心。
信的内容我改了又改,我知道她气性大,像只炸毛的猫,得耐着性子慢慢哄。就像那些信里藏着的惦念,从十月到六月,一封封堆叠起来,总有一天能焐热她心里的冰,解开那个系得紧紧的结。
解剖学 finals 考了A 那天,我在信里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其实想说的是,教授让我进手术室当助手了,白大褂口袋里别着支钢笔,她说的话我都记得。
离高考还有二十天,给她的信已经写好。开头是“考试别慌”,结尾是“等我回来”。这次没敢说太多,怕又被意外打断,只能把想念折进字里行间,盼着她拆开时,能闻见北方春天的风,带着点向日葵的清香,像我此刻心里翻涌的情绪。
高考前一周,把给阿云的信塞进邮筒时,指尖还沾着解剖实验课的碘伏。信封上印着“加油”的字样,蓝底白字,像极了她夏天总穿的那条裙子,连布料的纹路都仿佛能透过纸背摸到。
信里写“考试别慌”,其实我比她还慌。教授把新项目资料堆到桌上时,盯着“阑尾炎手术模拟训练”几个字发了半天呆——原本是打算回去陪她考试的,又一次要食言了。
实验室的小白鼠啃着我的白大褂袖口,毛茸茸的尾巴扫过手背,忽然就想起花花。安雅上周发的照片里,猫肚子圆得像个球,正趴在摩托车上打盹,她的手轻轻摸着猫的头,动作柔得像在触碰易碎的光。
六月八日的阳光烈得晃眼。我站在考点对面,香樟树下,灰T恤被汗浸得发潮,手里的向日葵却挺得笔直——花是今早五点去花店抢的,老板说“一举夺魁”最合时宜,我盯着金黄的花瓣看了很久,觉得比去年夏天她窗台上那盆更精神,像极了此刻她该有的模样。
人群里出现那个穿校服的身影时,我忽然攥紧了花。她比冬天时清瘦了些,头发扎成低马尾,在肩上轻轻晃,走路的样子还是慢吞吞的,每一步都踩在我记忆里的鼓点上,逐渐与那个夏天的身影重合。
她朝我走过来,小白鞋踩过满地梧桐花,发出细碎的声响,像在数着那些没说出口的日子。我往前挪了半步,向日葵的花瓣蹭到她的校服袖子,带着点刚喷的清水气——出门前特意洒的,怕天太热,花会蔫得像我此刻悬着的心。
“好久不见。”她先开了口,声音轻得像被风拂过的花瓣。
我喉咙发紧,只重复了句“好久不见”。递花时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手背,烫得像触到烙铁,慌忙收回来插进裤袋,才发现手心早已被汗浸湿。
她接过花时笑了,眼睛弯成月牙。那瞬间忽然觉得,这大半年的等待都值了——那些石沉大海的信,那些写了又揉的道歉,原来都藏在她这一笑里,正随着风轻轻舒展开来,纤毫毕现。
安雅在远处喊她的名字,挥着手笑得比阳光还亮。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看见安雅冲我比了个“算你识相”的口型,忽然想起上次问她要信箱地址时,她那条怒气冲冲的语音:“你要是再敢让她不高兴,有你好看!”
她抱着向日葵站在阳光下,花瓣的影子落在脚边,圆圆的像个妥帖的句号。风掀起她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我忽然想伸手替她别到耳后,像去年夏天在她家厨房那样。她抬头看我时,眼里的犹豫正慢慢化开,像开春时檐角滴落的雪水,终于汇成细流。我知道,那些被信件填满的日子,那些藏在字里行间的惦念,终于在这个夏天等到了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