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的雪下得绵密,像是要把整个城市都裹进白棉花里。孟心云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往安雅家走,针织帽的帽檐沾着雪粒,睫毛上也凝着白,呼出的气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很快又被风吹散。
安雅家的窗户亮着暖黄的光,隔着雪幕看过去,像块融化的黄油。门一推开,肉香混着饺子馅的鲜气扑面而来,安妈妈正系着围裙在厨房和客厅间转,看见她就往手里塞了个暖手宝:“可算来了,就等你下锅呢!”
饺子在锅里翻滚时,安雅凑过来偷偷说:“我妈包了三个硬币,谁吃到谁今年考第一。”孟心云刚笑她迷信,牙齿就硌到个硬东西,吐出来一看,是枚闪着光的五角硬币。安雅“嗷”一声扑过来抢,两人闹作一团,安爸爸举着相机喊“别动”,快门声里混着窗外的鞭炮响。
大年初三,雪停了,阳光把雪地照得晃眼。孟心云和安雅裹得像两个棉花糖,在孟心云家院门口堆雪人。安雅滚雪球滚得满脸通红,孟心云负责给雪人安鼻子——用的是根胡萝卜,还是安妈妈特意找的最直的一根。最后孟心云从家里翻出顶红色的绒线帽,往雪人头上一扣,两人后退几步看,圆滚滚的雪人站在雪地里,竟有点像孟心云冬天穿厚外套的样子。
“像不像你?”安雅戳了戳雪人的肚子。孟心云没说话,只是伸手拍掉雪人肩膀上的浮雪,指尖触到冰凉的雪粒时,心里莫名动了一下。
过完年的第一个周末,孟心云去开信箱时,雪已经化了大半,只剩背阴处还留着残白。她裹着厚厚的围巾,毛茸茸的针织帽把耳朵都罩住,钥匙插进锁孔时,忽然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寂静里格外清晰。
信箱深处躺着个厚厚的信封,边角有点潮湿,像是被雪水浸过。拆开时,一张照片先掉了出来——背景是她家院门口,江衔雾穿着浅灰色的羽绒服,半蹲在那个红帽子雪人旁边,嘴角弯着,眼里的光比雪还亮。他比年前清瘦了些,下巴的线条更分明,却还是能看出拍照时的仓促,连帽绳都歪在一边。
信纸带着点旅途的褶皱,字迹却比往常更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阿云:
见信安好。
我猜你大概刚从信箱里拿出这封信,还没进院子里就打开了。
其实大年初五,我偷偷回来过。
爷爷的身体恢复得很好,我实在熬不住,初三就跟奶奶说了想回W市,买了最早的机票转高铁,到的时候已经中午了。雪还没化透,巷子里的脚印都冻成了冰壳,我站在你家院墙外,听见你和安雅在笑,声音像裹了糖。
我不敢走近,就远远站着。看见你穿着米色的羽绒服,围着一条灰色的围巾,蹲在雪人旁边给它拍掉身上的灰。阳光落在你发顶,针织帽的绒毛都透着光,我忽然觉得,这趟回来值了。
你肯定不愿意见我,可我又实在想念。
你堆的雪人很可爱,红帽子歪歪的,像你总爱跑偏的刘海。
还有张照片,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丢了。去年夏天,你穿绿色裙子在荷花池拍的那张,浅笑着看镜头的那张。很抱歉其实是我拿走了,我又洗了一张寄给你。现在它压在我枕头底下,每天睡前看一眼,成了习惯。
刚才你开信箱时,是不是四处看了?在找我吗?还是怕看见我?
可惜啊,我现在已经在苏市了。飞机起飞时
我对着你家的方向说了很多声晚安,不知道被风吹散时,你有没有听见。
雪人该化了吧?没关系,明年冬天,我陪你堆个更大的。
晚安,阿云。”
孟心云捏着那张绿色裙子的照片,指尖抚过相纸上自己浅浅的笑。原来那张她以为落在照相馆的照片,早就被他悄悄收好了。照片背面有行极轻的字,是江衔雾的笔迹:“七月十六,她笑起来像星星。”
她站在信箱边,下意识又往巷口望了望。风卷着残雪掠过路面,空无一人。心里忽然有点空,又有点满,像被雪水浸过的土地,藏着说不清的潮意。
转身回家时,她把照片夹进了日记本里,正好在夹着向日葵花瓣的那页。阳光透过云层照下来,落在照片上,绿色的裙摆像是在风里轻轻晃,和那年夏天的蝉鸣一起,漫进了心里最软的地方。
院门口的雪人确实化了大半,胡萝卜鼻子掉在地上,沾着融化的雪水。孟心云蹲下身把它捡起来,忽然想起江衔雾信里的话——明年冬天,他会陪她堆个更大的。
她对着湿漉漉的雪人底座,轻轻说了声:“晚安。”
风穿过巷口,好像真的把这句话,吹向了遥远的苏市。
开春后的风带着点潮湿的暖意,吹绿了香樟树的新叶。孟心云和安雅的书桌前都堆起了厚厚的习题册,倒计时牌上的数字一天天减少,红笔圈住的日期像根绷紧的弦,悬在每个晚自习的灯光里。孟心云依然没有给江衔雾回信,但那个笔记本上的“回应”却渐渐多了起来。它们散落在“我讨厌江衔雾”的周围,像悄然生长的藤蔓,悄悄覆盖了最初的决绝。
有时做到深夜,孟心云会从抽屉里摸出铁盒,随便抽出一封信来看。江衔雾的字迹在台灯下舒展,说他跟着教授上了台阑尾炎手术,“止血钳递得比护士还快”;说实验室的小白鼠总爱啃他的白大褂,“像花花总爱啃你的毛衣袖口”;说某个深夜在图书馆刷题,窗外的月光让他想起她家院角的摩托车,“不知道车座有没有被雨淋湿”。
安雅偶尔会凑过来看,指着某段笑他“写得像小学生日记”,却在孟心云低头时,悄悄把自己的错题本往她那边推了推。四月模考,孟心云的数学掉了二十分,晚自习时对着卷子发呆,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信纸上“你很聪明,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紧”那句话,忽然抓起笔,把错题一道道标出来,直到晨光爬上卷面。
日子像被按了快进键,香樟树的影子在课桌上拉得又长又短,铁盒里的信又多了厚厚一叠。高考前一周,信箱里躺着个印着“加油”字样的信封,江衔雾的字迹比往常工整:
“阿云:
见信安好。
考试别慌。你做选择题时总爱纠结最后两个选项,其实第一直觉往往是对的。
我这个月要陪爷爷去检查,还要准备期末考,忙得脚不沾地。本来想回去陪你,教授却突然把我拉进了一个新项目组——等忙完这阵,我们一起过暑假吧。去山顶看星星,去吃那家馄饨,把欠你的都补上。
别担心考砸了怎么办,你已经很棒了。考完试好好睡一觉,等我回来。”
她还是没有回信。但她把平安符放进了笔袋,带进了高考考场。当她握着那枚小小的锦囊时,她知道自己已经给出了回应——一种无需言语的、内心的接纳。
最后一场英语考试的铃声穿透闷热的空气时,孟心云握着笔的手轻轻抖了一下。笔尖在答题卡边缘留下一个浅淡的墨点,像她此刻心里说不清的涟漪。收卷的老师穿着平底布鞋,走过课桌间的过道,鞋底摩擦地面的轻响,和倒计时牌被撕去最后一页时的轻响重叠在一起。
她跟着人流走出考场,走廊里飘着松快的交谈声,有人在欢呼,有人在拥抱,只有她的脚步慢得像踩着棉花。阳光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涌进来,把所有人的影子都拉得很长,她眯了眯眼,忽然看见人群尽头站着个熟悉的身影。
他穿了件浅灰色的短袖,领口整理得整齐,左边耳骨上嵌着一枚银色的小耳钉,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脖颈右侧隐约露出一点纹身的边缘,被衣领半掩着,添了几分随性。手里抱着束向日葵,花盘沉甸甸的,金黄的花瓣被风吹得轻轻颤,像他眼里总藏不住的光。
是江衔雾。
他好像又高了些,也瘦了些,看见她时,抱着花的手紧了紧,像是怕那束花突然散开。周围的喧闹声仿佛瞬间退远了,孟心云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擂鼓似的撞着耳膜,和去年夏天他第一次在她家厨房炖排骨时,砂锅咕嘟的声响重叠在一起。
她朝他走过去,脚步比想象中稳。小白鞋踩过满地梧桐花,发出细碎的声响,像在数着那些没说出口的话。离他还有几步远时,他忽然往前走了半步,怀里的向日葵蹭到她的校服袖子,带着点新鲜的花香。
两人就这么站着,谁也没先说话。风卷着花香掠过,吹起她额前的碎发,也吹乱了他鬓角的头发。他怀里的向日葵开得正盛,花盘朝着太阳的方向,像在替他们说出那些哽在喉咙里的话。
还是孟心云先开了口,声音轻得像被风吹过的花瓣:“好久不见。”
江衔雾的眼睛亮了亮,他把向日葵往她面前递了递,指尖碰到她的手背,带着点微颤的温度。那眼神复杂,有久别重逢的悸动,有深切的歉意,但最终都化为一种不容置疑的专注:“好久不见。”
她接过花,指尖触到花瓣细密的绒毛,忽然弯了弯眼。那笑意很轻,却像一把温柔的钥匙,解开了某个系了太久的结。从去年十月十六日到今天六月八日,三十四张信纸里藏着的那些小心翼翼的惦念,那些欲言又止的牵挂,此刻都随着风舒展开来,摊在透亮的阳光里,纤毫毕现。
远处传来安雅的喊声,孟心云抬头时,看见安雅正冲他们挥手,脸上的笑比阳光还亮。江衔雾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又转回来看着她,眼里的光软得像融化的蜂蜜:“我说过,等忙完这阵,陪你过个暑假。”
这次,他没再食言。向日葵的影子落在两人脚边,像个金色的句号,也像个崭新的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