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顺着窗缝往屋里钻时,孟心云正对着数学卷子上的函数图像发呆。笔尖悬在草稿纸上方,迟迟落不下去,余光却总被手机屏幕角落的红点勾着——微信好友申请列表里,那个头像是朵蓬松白云的账号还孤零零躺着,红色的未读提示像一颗顽固的朱砂痣,烙在屏幕一角,也烙在她心里某个不肯松口的角落。
她点进去看过一次。申请消息很简单,就四个字:“是我,江衔雾。”头像里的云是淡蓝色的,像他离开那天傍晚的天,干净得让人想起他蹲在逆光里替她别碎发的样子。可孟心云只是盯着那朵云看了半分钟,就退出了页面,连带着那些涌上来的、带着夏末热气的回忆,一起按回了心底。
每周日傍晚,她总会踩着渐沉的暮色去开信箱。老旧的铁皮信箱锈迹斑斑,钥匙插进去总要来回拧几下。起初的几个星期,当指尖触到那来自北方的、厚厚的牛皮纸信封时,她总是抿着嘴,看也不看地将其塞进抽屉最深处,压在那个写着“我讨厌江衔雾”的笔记本下。它们像烫手的山芋,提醒着她那个不告而别的夏天。她以为沉默是最好的盔甲,不看不听,便能将心底那个不肯松口的角落彻底封死。
直到十一月上旬的那个周日,又一封信安静地躺在信箱里。她照例想将它直接收起,目光却无意间扫过了信封背面。那里,除了医学院的校徽邮票,还有一行匆匆写就的小字:“”你窗台的向日葵,开得还好吗?”
笔迹是熟悉的,带着他特有的力道。就这么一句简单的问候,像一把精准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撬开了她冰封的心防。她愣在小院门口,暮色漫过香樟树的枝丫。窗台上那盆向日葵,是去年夏天他送给她的,说是“像你,总朝着光”。他竟还记得。
那一刻,所有的赌气和坚持忽然失了重量。她捏着信封,指尖微微发颤,翻出了抽屉里所有的信,第一次,小心翼翼地拆开了它。
拆开时,一片压平的银杏叶先飘了出来。信纸是医院的稿纸,抬头印着“首都医科大学”,字迹挤在蓝线间,偶尔越过格子,带着按捺不住的急切。“阿云:
见信安好。
信箱地址问了安雅很久,她最后只说‘你自己寄吧,寄不寄得到看缘分’。想来是还在生我的气,连带着不肯跟我多说一句你的事。”
信里写他学的临床医学,课表排得像密不透风的网,解剖课从早八排到晚六,福尔马林的味道浸进白大褂的纤维里,洗了三遍还留着痕迹。第一次练缝合时,手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持针器差点戳到自己的手。那瞬间忽然想起夏天,在荷花池边捞起你时,你缩在我怀里抖得厉害,像只受惊的小兽——原来人害怕时,都会这样控制不住发抖。
“那天半夜接到电话,我爷爷突发脑出血,送进急诊室时已经昏迷了。父亲急着叫我回家,希望我能赶上爷爷的最后一面,虽然我父亲不是一个好人,但是从小爷爷奶奶对我很好。我只能先跟你说一声抱歉。爷爷在ICU躺了七天,我在走廊的折叠床上守了七天,每天靠着咖啡撑着,整天在医院盯着监护仪,直到医生说‘脱离危险了’,我才敢放任自己昏睡过去,醒来时发现外套口袋里还揣着给你买的青苹果糖,糖纸都被汗浸湿了。
“复查那天没去,是我食言了。答应带你去山顶看星星,说要请你吃市里那家开了二十年的馄饨,还把花花一个人丢在你家……欠你的太多,不知道要多少句对不起才能还清。安雅上周发了张照片给我,花花趴在摩托车的油箱上打盹,车座上铺着块格子布,想来是你怕它着凉。她说你把它养得很好,胖得快抱不动了,尾巴也比以前蓬松——真好,至少没把它也弄丢。”
“小镇的星星是不是还很亮?”信的末尾写着,“我加了你很多次微信,你没通过。没关系,等你消气了再说。要是原谅我了,就告诉我一声,哪怕只是说句‘知道了’。”
孟心云把信纸叠回原样,连同银杏叶一起塞进铁盒里,放进抽屉最深处,压在那个写着“我讨厌江衔雾”的笔记本上。窗外的月光落在抽屉把手上,亮得像她眼里的光。
从那以后,每周日的信箱总会准时躺着一封来自北方的信。
第二封信里,他说解剖课考了全班第一,教授奖了本英文版的《外科学》,“字太小,比你的数学错题本还费眼”。夹着张他在图书馆的照片,穿白大褂坐在书架前,下巴抵着书,眼神往镜头瞟,嘴角藏着点得意的笑,像在等她夸他。
第三封信写在食堂的餐纸上,沾着点番茄汁的印子。说食堂的番茄炒蛋总放太多糖,“没有我做的好吃”,又说学会了炖萝卜排骨汤,“放了枸杞和山药,老师说这样更补,等回去做给你尝”。
第四封里夹着一片干枯的向日葵花瓣,脆得一碰就碎。他说学校花坛里种了片向日葵,“花盘比你窗台上那盆小,也没它精神”,又说某次实验课上,同学不小心碰倒了标本瓶,福尔马林洒了一地,“那味道让我想起你发烧时输液的病房,只是这次身边没你皱着眉说‘难闻’了”。
安雅来找她做题时,偶尔会瞥见床头柜露出的信封角,却从不多问。只有次江衔雾给安雅发来消息,问“她最近还好吗?数学题还卡壳吗?”,安雅直接截了屏发给孟心云,附言:“你看,还知道关心你的数学。”
孟心云盯着屏幕看了很久,回了个“嗯”。安雅便回复江衔雾:“她很好,不用你操心。什么时候她肯理你了,我再告诉你更多。”然后拉黑对话框,却忍不住对着屏幕叹气——她见过孟心云在晚自习时对着信发呆,也见过她偷偷把向日葵花瓣夹进语文书,那点别扭的在意,藏得再深,也瞒不过最亲近的人。
十二月的风带着寒意,吹落了满街的银杏叶。孟心云给花花换了厚猫窝,是她用旧毛衣改的,圆滚滚的像个小南瓜。整理换季衣服时,翻出那个已经快装满的铁盒,最上面的信还带着油墨的新味。
江衔雾说他第一次独立完成了缝合手术,“给一只兔子缝伤口,手没抖,老师说有天赋”,又说手术结束后去了趟校门口的花店,“看见有卖向日葵的,想买来寄给你,又怕路上枯了”,末尾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
铁盒里的信越来越厚,每封都带着不同的印记——有解剖室的消毒水味,有食堂的饭菜香,有图书馆的旧书气,还有次沾着点雪粒子,他说“今天下雪了,不大,你冷不冷,有没有穿毛衣”。信依旧规律地到来。终于,在一个复习到头昏脑涨的深夜,她拆开了一封。信里没有追问“你为什么不回信”,只是平淡地写着在京市的生活:“实验室的小白鼠总啃我的白大褂,像花花啃你的毛衣袖口。” 这句话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她冰封的心防。她迅速把信纸塞回去,却在一周后的月考失利后,鬼使神差地又把它翻了出来。那些文字成了她高压下的一种隐秘慰藉,但她依然坚决不回复。回复,就意味着投降。
楼下的信箱总在周日傍晚响。有时是他在实验室做实验做到很晚,走廊尽头的窗户能看见月亮,忽然想起她院角的香樟树,夏天时总落满细碎的光;有时附张白大褂的照片,口袋里别着支钢笔,是她上次说“医生都该有支像样的笔”时,他默默记在心里的。
后来江衔雾的信里,开始写些琐碎的暖:说路过校门口的花店,看见向日葵就想起他送给她放在她家窗台上那盆;说食堂的南瓜粥总是糊底,不如阿姨做的甜;说某次解剖课上遇到难题,盯着骨骼标本忽然想,要是她在,肯定会皱着眉说“这比函数题难多了”。
孟心云把这些信按日期排好,铁盒渐渐满了。某个周末整理房间时,花花跳上床头柜,爪子扒着铁盒不肯松,她翻开最上面的信,看见最后一句写着:“安雅说你总在晚自习后去喂猫,路上冷,记得多穿件外套。”
窗外的银杏叶落了满地,像铺了层碎金。孟心云摸着信纸上的字迹,忽然想起夏天他系着碎花围裙做饭的样子,黑色罩衫上溅着番茄汁,却笑得比灶台的火光还亮。她把信放回铁盒,轻轻扣上盖子,听见楼下的信箱又“咔嗒”响了一声——是这个月的第四封信,大概正躺在暮色里,等着她去拆。
冬至过后,雪落了几场,屋檐都裹着一层薄白。孟心云踩着积雪去开信箱时,钥匙插进锁孔的瞬间,竟带出点冰碴子,“咔嗒”声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清透。铁盒已经装得满满当当,最上面的信还带着未干的油墨香,是江衔雾写的——他说解剖学 finals 考了 A ,教授让他年后跟着进手术室当助手,字里行间的得意扑面而来。
元旦过后,信箱里的信来得比往常晚了两天。信封上贴着张印着南方古镇的邮票,盖着陌生的邮戳,字迹却还是那熟悉的力道,只是笔画间多了几分犹豫,像在纸上反复斟酌过。
拆开时,一片干枯的梅花瓣飘了出来,带着点清洌的香。信纸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边缘还留着点卷边,开头的称呼改了又改,最后还是落在“阿云”两个字上,旁边用钢笔描了道浅痕,像没藏住的局促。
“阿云:
见信安好。
寒假原本回来的,可是奶奶说爷爷很想我,于是我们今年陪爷爷奶奶在南方过年。我猜你也不太想见到我,所以也不给我回信也不通过我的好友申请。南方没有雪,听说梅花开得正盛,奶奶说要带我去逛庙会,庙里的素面很有名,可惜你吃不到了。
那天去庙会,看见很多人在求平安符。红布缝的小袋子,里面装着檀香末,摸起来软软的。我也求了一个,给你。庙里的师父说,这符能保平安顺遂,尤其适合心思重的人。你总爱瞎琢磨,晚上早点睡,别跟自己较劲。
这个新年,我大概会在庙里的钟声里过。奶奶说零点敲钟时许愿最灵,我会替你许一个:愿你岁岁平安,万事胜意。
元旦快乐,阿云!”
信的末尾画了个简笔画,是只圆滚滚的猫,蹲在摩托车上,旁边歪歪扭扭写着“花花”两个字。孟心云捏着那个红布平安符,指尖触到里面细碎的声响,像藏着一颗小小的星子。她本来还在想,要是江衔雾寒假突然回来了,她还没有想好要怎么面对他,结果对方像连让她难堪的机会都不给。
她把信叠好放进铁盒,正好压在那张元旦的那封信上,信上的日期已经过了好久,油墨却还鲜亮,像段没褪色的回忆。窗外的雪又开始下了,落在香樟树上簌簌作响,花花蹲在暖气片上打盹,尾巴扫过铁盒,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孟心云把平安符塞进棉服口袋,指尖隔着布料摸着那点温热的凸起。忽然想起夏天他蹲在逆光里说“给你求个平安符”,原来有些承诺,哪怕迟到了很久,还是会带着诚意,穿过风雪找到她。
楼下的信箱被雪盖了薄薄一层,像个安静的秘密。孟心云望着那抹白色,忽然觉得,这个冬天好像也没那么冷了。至少有个人在南方的梅树下,替她求了平安,还惦记着她要万事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