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衔雾日记6:
手机在裤袋里震动时,我正蹲在河边给木船补漆。松节油的味道混着水汽漫过来,指尖沾着的蓝漆还没干透。划开屏幕,安雅的消息跳出来:“阿云被篮球砸了,在县医院,你快来。”
后面还跟着个上火的表情,大概是怕我不急。
我把漆刷往桶里一扔,起身时带倒了旁边的颜料罐,靛蓝色的漆溅在帆布鞋上,像块洗不掉的淤青。医院走廊的消毒水味总让我想起她发烧那天,蜷缩在输液室的椅子上,脸白得像张纸。远远就看见安雅扶着她坐在长椅上,浅灰色校裤卷到膝盖,小腿上那片淤青紫得发黑,像朵烂掉的花。
“哪疼?”我蹲下身伸手去摸她的腿,她下意识往后缩,脚踝却被我攥住——上次在湖边抓住她的手腕,也是这样细,像一折就断的芦苇。
“你怎么来了?”她声音发颤,不是疼的,是慌的。她总这样,天塌下来都要先梗着脖子说没事,疼极了才肯泄点气。
我摸出兜里的青苹果汽水,是在楼下便利店买的,瓶身凝着的水珠滴在她手背上,她瑟缩了一下,像被烫到。
“安雅说的?”她问,指尖无意识抠着瓶身的标签。
“嗯,”我拧开瓶盖,“她说你肯定在硬撑,连疼都要憋着。”
安雅把CT单塞给我时,冲我使了个眼色。扶着孟心云往放射科走,她的体重很轻,靠在我胳膊上像片羽毛。
她进诊室前回头看了一眼,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我抬手拍了拍她后背,掌心能摸到她校服里的骨头,硌得慌:“我在这儿等你。”
安雅买水回来,靠在墙上叹气:“江衔雾,你得等等她。”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她的帆布鞋尖踢着瓷砖缝:“她怕谁突然走了,就像小时候……”后面的话没说,可我懂。她总在推开人,又在偷偷盼着谁能留下来。
“我知道。”我捏着她的校服外套,布料上有青苹果洗衣液的味道。
诊室门开时,她脸色还有点白。我迎上去,她却先开了口:“没骨裂。”声音很轻,像怕我担心。
“那就好。”我接过报告单,手指在“软组织挫伤”几个字上顿了顿,忽然想把那个投篮的小子揪出来揍一顿。
下楼时她问安雅跟我说了什么,我故意逗她:“说你八百米差点不及格。”
“才没有!”她立刻炸毛。我扶着她的手紧了紧,走廊的灯在她发顶投下圈光晕,好看得让人想伸手摸摸。
安雅在一楼把面包塞给她,冲我扬下巴:“交给你了。”
摩托车开得很慢,晚风吹起她的头发,扫过我手背,像有猫爪在挠。她攥着我的衣角,力道很轻,却没松开。
到她家院门口,我扶她下来,花花从门后窜出来,蹭得她裤腿都是猫毛。她弯腰摸猫时,我看见她耳后有颗小痣,上次打耳洞时没注意到。
“药放茶几上了,”我把药袋递给她,“不会弄就打电话,别逞强。”
她点头时,发梢扫过肩膀。我忽然想起安雅的话,喉结动了动:“”等你好利索了,带你去吃市里那家馄饨,开了二十年的。”
她笑起来时,眼里有星星在闪:“好啊。”
转身要走时,我又回头看了眼。她站在门里,手里还捏着那瓶没喝完的汽水,路灯的光落在她白T恤上,像落了层雪。
“对了,”我靠在摩托车上,假装随口说,“城郊山顶能看见星星,等你能走了,带你去。”
她愣了愣,然后点头,嘴角弯得像月牙。
我发动摩托车时,听见她在后面说“路上小心”。引擎声里,我悄悄握紧了方向盘——还有两周,我想,足够陪她等淤青消了,足够带她去看一次星星。有些话不用急着说,等她再靠近一点,等我再笃定一点。
手机在外套口袋里震动第三遍时,我猛然惊醒。指尖的碘伏蹭到屏幕上,晕开片黄渍——是安雅的信息。
上一条还是我到飞机场才想起来要拜托她今天陪她去复查,安雅回复了一个问号。我来不及解释什么,只能说家里有事。点开消息栏一看,是安雅连发了三条消息,说她恢复得很好,医生说建议适当走路。我这才松了口气,放下心来。
我没敢说话。监护仪的滴答声在耳边织成网,爷爷的心电图还在警戒线边缘浮动。昨夜接到父亲电话时,我刚回到家,还没想好明天穿什么衣服去陪她复查,花花碰倒了衣架,“哐当”的一声响,像道惊雷劈碎了那阵安稳。
爷爷脱离危险那天,我在走廊长椅上写了第一封信。信纸的横线太密,字总跑出格子,像我没头没脑的歉意。
“阿云,对不起。”
“我爷爷突发脑出血,在ICU里住了七天,情况才微微好转。”
“摩托车钥匙还在你家玄关,等我回来骑。”
写到“等我回来”时,笔尖顿了顿。我有资格说这话吗?她好不容易肯让我扶着散步,肯笑着听我讲错题,我却转身就把这些全摔成了碎片。
寄信时特意贴了两张邮票。邮局的阿姨说“超重了”,我盯着信封上的她家的地址,忽然怕它飘不到。安雅不回了我的微信,电话也打不通,这封信成了唯一的浮桥,连着我和那片香樟树叶的影子。
第二封信写在解剖课的间隙。福尔马林的味道钻进袖口,我想起她总说医院的味道难闻,却在我发烧时守了半宿。信里夹了片银杏叶,是学校银杏道捡的,边缘还带着点黄,像她蹲在树下捡落叶时,发梢沾着的阳光。没提她会不会回信。我怕问了,连这点自欺欺人的念想都留不住。
第三封信寄出时,梧桐叶落满了窗台。我开始跟着教授上手术,递钳子的手稳了,可夜里总会梦见她站在院门口,白T恤被风吹得晃,像片要飘走的云。
信里画了张歪歪扭扭的思维导图,是她总做错的函数题。 “月考加油。”
北方的冬雪落得无声,解剖室的白炽灯亮到深夜。福尔马林的味道钻进袖口时,我总会想起她院角的香樟树——夏天时,树影总筛下细碎的光,她蹲在树下捡落叶,指尖捏着叶脉轻轻晃,说要做成书签夹进错题本。
今天解剖课上,教授让我们缝合兔耳静脉,我的手竟没像上次那样发抖。穿针引线时,忽然就想到了她:想起她对着数学题皱着眉却不肯放弃的模样,想起她明明怕水,却还是敢跟着我上船。以前我总觉得,人生就像一场没有目的地的骑行,骑到哪儿算哪儿。直到遇见她,才知道原来有人会为了一道题反复演算,会为了一只猫蹲在雨里喂火腿肠,会把“怕被丢下”藏在故作坚强的眼神里。
寄出第十封信,依旧石沉大海。安雅说,她可能看都没看。我想,也许吧。但我还是会写。这些信与其说是写给她,不如说是写给我自己。记录下这些琐碎,好像就能证明那个夏天和那个人,真的存在过,真的改变过我。
今天在医院,看到爷爷睡着后奶奶握着他的手。忽然觉得,真正的陪伴,也许不是非要得到回应。就像这些信,它们存在本身,就是一种陪伴。她收下,就好。回不回答,是她的自由。如果我的文字能让她在某个瞬间觉得不是一个人,那就够了。
我开始在信里说些琐碎的事。说实验室的小白鼠总啃我白大褂,像花花啃她的毛衣;说图书馆靠窗的位置能看见月亮,像她家院角的摩托车;说某次缝合练习,老师夸我“有天赋”,我忽然想让她也听听。
“今天解剖课考了第一。”
“买了支新钢笔,你说医生该有支像样的笔。”
“向日葵开了,比你窗台上那盆小。”
我知道她在等一个交代。等我把那些没说的“对不起”说清楚,等我把摔碎的约定一片片拼起来。可我现在能做的,只有慢慢写,慢慢寄,像在她紧闭的门前,轻轻放一束不会凋谢的花。她总说自己像朵没方向的云,可她不知道,她这朵云飘过时,给我这团雾也带来了光。以前我纹“FOG”,是想和过去切割,现在却觉得,或许雾和云本就该一起走,云指引方向,雾挡住烈阳。
现在,我先等她消气。多久都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