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衔雾真的说到做到。第二天一早,孟心云还没睡醒,就听见院门外传来摩托车熄火的声音。她一瘸一拐地挪到窗边,正看见江衔雾提着个保温桶站在香樟树下,发梢还沾着点晨露,像落了层细碎的光。
“醒了?”他仰头冲她笑,手里的保温桶晃了晃,“阿姨熬的南瓜粥,说给你补补。”
那天的南瓜粥熬得糯糯的,混着桂花的甜香。孟心云坐在飘窗上喝粥,看着江衔雾给花花喂猫条,花花还趁机挠了他手背一下,留下一道浅浅的红痕。他也不恼,捏着花花的后颈把它拎开,语气无奈又纵容:“再闹不给你吃小鱼干了。”
孟心云看得直笑,腿上的疼好像都轻了些。
养病的日子突然慢了下来。江衔雾每天都来,有时提着从早点铺买的豆浆油条,有时扛着半颗西瓜,最夸张的一次,竟抱来盆开得正盛的向日葵,说“给你解闷”。那盆花后来就摆在窗台上,金黄的花盘总朝着太阳,把整个房间都映得亮堂堂的。
第三天下午,他竟拎着个沉甸甸的购物袋闯进来,扬了扬手里的新鲜食材,眼里闪着自信的光:“今天露一手,让你尝尝什么叫真正的家常菜。”
孟心云靠在厨房门口,看他熟稔地系上她的碎花围裙,黑色罩衫的袖口利落地卷到手肘。他切番茄时刀工利落,刀刃落在菜板上发出均匀的“咚咚”声,只是番茄汁溅了些在小臂上,像给深色的布料缀了几颗鲜红的星子。
“看不出来啊,挺像样的。”她忍不住调侃。
江衔雾挑眉,手下动作没停,转眼将番茄切成大小均匀的块:“等着开眼界吧。”说罢转身处理排骨,焯水、撇沫、调火候一气呵成,连什么时候加玉米、什么时候放胡萝卜都掐得精准,砂锅上的热气袅袅升起,肉香混着蔬菜的清甜漫了满厨房。
孟心云看得发怔,直到他端着炖得浓白的排骨汤过来,她才回过神:“你这手艺,藏得够深啊。”
“以前跟家里阿姨学过几招。”他笑着盛汤,手腕微倾时,一滴滚烫的汤汁溅在黑色罩衫的前襟,洇出个深色的圆点。他“嘶”了一声,随手脱掉了罩衫搭在了椅子上,“没事,不碍事。”
那天的排骨汤炖得酥烂入味,番茄炒蛋酸甜适中,连米饭都蒸得颗粒分明。孟心云吃得鼻尖冒汗,抬头时正看见江衔雾对着自己前襟的汤渍皱眉,忍不住笑:“你这衣服怕是洗不掉了。”江衔雾无所谓地摊了摊手。
安雅隔天会带着笔记过来,每次进门都先往江衔雾身上扫一眼,然后冲孟心云挤眉弄眼。她把各科笔记按日期理得整整齐齐,连历史老师补充的边角料都记得清清楚楚,末了总不忘加一句:“江衔雾你可别影响我们阿云学习嗷。”
江衔雾不说话,转头就拿起孟心云最头疼的函数题,“这道题辅助线得这么画……”
他讲题时很专注,眉头微微蹙着,指尖在草稿纸上飞快地演算。阳光透过纱窗落在他手背上,能看见淡青色的血管。孟心云有时会走神,盯着他颈侧的纹身发呆,直到他用笔杆敲敲她的额头:“又溜号?罚你把这道题再算一遍。”
日子像浸在温水里,舒服得让人忘了时间。
孟心云的腿渐渐消肿,能慢慢走动了。江衔雾就扶着她在院子里转圈,一步一步像踩在棉花上。“慢点,别晃。”他的手始终虚虚护着她的腰,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衫渗进来,烫得她步子都乱了。
“你以前是不是经常干这种事?”孟心云故意逗他,看他手忙脚乱解释“就帮过邻居奶奶拎过菜篮”,忍不住笑得弯腰。阳光穿过葡萄藤的缝隙落在他脸上,睫毛投下的阴影里藏着细碎的光,她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好像也不错。
第四天晚上,孟心云看着窗外渐沉的暮色,忽然想起复查的事,转头对正在逗猫的江衔雾说:“明天一起去医院吧,正好让医生看看可不可以正常走路了。”
江衔雾手里的逗猫棒顿了顿,随即点头:“好,我早点来接你。”
第二天正好是周日,孟心云换了件新洗的白T恤,坐在玄关的换鞋凳上等。墙上的挂钟嘀嗒嘀嗒地走,从八点走到八点半,院门外始终没传来熟悉的摩托车声。比江衔雾来得更早的是花花,花花蹲在她脚边,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地板,像是在等那个总给它喂小鱼干的人。
九点整,门铃响了。孟心云几乎是跳起来去开门,门口却站着安雅,表情有点复杂。
“他没来?”孟心云的声音有点发紧。
安雅往屋里看了眼,没敢进门,只是揽着孟心云的肩:“阿云,江衔雾他……家里出了点急事,昨天半夜就走了。”
孟心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剜了一下 忽然笑了笑,声音轻得像叹息:“走得挺急啊。”
“嗯,他说情况特殊,来不及当面跟你说。”安雅咬着唇,眼神躲闪,“他还说……让你好好养伤,复查结果记得告诉他。”
孟心云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安雅还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又咽了回去,最后只拍了拍她的胳膊:“我陪你去复查吧,正好路上给你讲昨天的数学课。”
去医院的路上,安雅一直在说学校的事,说体育委员投篮又砸中了篮板,说英语老师新烫的卷发像泡面。孟心云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眼睛却总往窗外瞟——街角那家粉庄的牛肉汤冒着热气,城郊的方向浮着一层淡青色的雾,好像还能看见有人骑着黑色摩托车,后座载着一束向日葵。
复查很顺利,医生说恢复得不错,已经可以正常走路了。可孟心云走出诊室时,心里却空落落的,像揣了个破洞的口袋。
回到家,她推开江衔雾常坐的那张沙发,看见底下藏着半包没吃完的小鱼干;窗台的向日葵还在朝着太阳,只是花瓣边缘有点蔫了;花花蹲在院门口,对着空荡荡的巷子“喵”了一声,声音里带着点委屈。
她走到院门外,那辆黑色摩托车还停在她家院子里,车把上挂着的头盔沾了层薄灰。他走得那么急,连自己的车都忘了骑,连花花怎么办都抛在了脑后。
孟心云蹲下身,手指轻轻碰了碰摩托车的油箱,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爬上来。她想起他说要带她去山顶看星空,想起他说要请她吃市里的馄饨,想起他送给她的向日葵时,眼里闪着的光。
原来那些话,说过就忘了。
她转身回屋,把之前江衔雾落下的已经被她洗干净了的罩衫叠得整整齐齐,塞进衣柜最底层。然后找出个干净的笔记本,在第一页写下:江衔雾欠我一碗馄饨,欠我一片星空,还欠花花一个家。我讨厌江衔雾。
字迹写得用力,笔尖划破了纸页,像道没愈合的伤口。
日子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孟心云拆了绷带那天,天很蓝,香樟树叶在风里沙沙响,和她受伤前那个体育课的午后很像,只是空气里少了点摩托车尾气混着薄荷洗发水的味道。
她开始正常上下学,早晨路过早点铺会买两个肉包,一个自己吃,一个揣在兜里——花花最近总爱蹲在教学楼后墙根,见了她就蹭裤腿,尾巴摇得像小旗子。安雅每天放学都陪她绕路回家,两人提着猫粮往小院走,一路说班里的琐事,谁的作业又被老师批了,谁偷偷在课上看漫画被抓包,绝口不提那个名字。
推开院门时,向日葵还立在窗台上,花盘沉甸甸地低着头,花瓣枯了大半,像褪了色的旧照片。孟心云找了个空花瓶,把剩下还算精神的几朵剪下来插着,其余的连根拔了,泥土里混着点没化的肥料,是江衔雾当初特意买来的。
“真能折腾。”她对着空花盆嘟囔,声音轻得被风吹散了。
安雅帮她把枯花扔进垃圾桶,忽然说:“这猫越来越胖了,你快养不起了。”花花正蹲在摩托车的油箱上舔毛,肚子圆滚滚的,压得车把微微往下沉。那辆黑色摩托车还停在院角,孟心云找了块布盖着,偶尔下雨会掀开看看,车座没发霉,轮胎气也足,像随时会有人跨上去,拧动车把就窜出去。
“养得起。”孟心云蹲下身挠花花的下巴,猫舒服得眯起眼,喉咙里发出呼噜声,“它现在是我家的了。”
周末两人会带着花花去公园,找片没人的草坪放它跑。孟心云坐在长椅上看安雅追猫,阳光落在她们身上,暖融融的。有次安雅不小心踩了狗尾巴草,种子粘了满裤腿,孟心云笑着帮她摘,指尖碰到草籽的绒毛时,忽然想起那次输液讲到难过的事情,江衔雾给她擦眼泪的时候,那时他的指尖也这么轻,带着点痒。
“想什么呢?”安雅拍她的胳膊。
“没什么。”她低下头,继续摘草籽,“晚上吃什么?”
“我妈炖了排骨,去我家吃。”
孟心云的数学成绩还是没起色,晚自习对着函数题发呆时,笔杆敲着草稿纸的声音和江衔雾讲题时很像,只是少了点“这里画辅助线”的低沉嗓音。她买了本新的习题册,遇到不会的就圈出来,攒到周末问安雅,安雅有时也挠头,两人对着答案研究半天,最后叹口气:“算了,放弃这道。”
日子像流水一样过,月考成绩下来,孟心云的名字往前挪了几名,班主任在班会上表扬她,她站起来鞠躬,目光扫过窗外,香樟树的叶子又绿了些,摩托车还停在院墙里,布罩被风吹得鼓起来,像个沉默的影子。
有天夜里下暴雨,孟心云被雷声惊醒,爬起来往院外看。雨帘里,摩托车的布罩被风吹掉了,车座肯定淋湿了。她找了把伞冲出去,刚把布重新盖好,就看见花花蹲在车底下发抖,赶紧把它抱进屋里。
“胆小鬼。”她用毛巾擦着猫毛,花花往她怀里缩,爪子勾着她的衣角。台灯照着书桌,那个写着“我讨厌江衔雾”的笔记本压在习题册底下,边角卷了毛,她从没再翻开过,却记得那页纸划破的地方,像道浅浅的疤。
孟心云轻轻关上窗,转身回床。花花已经在枕头上睡着了,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她躺下时,指尖碰到枕头下的笔记本,硬硬的边角硌着掌心。
窗外的蝉鸣渐渐密了,高三的倒计时牌撕了一页又一页,摩托车的轮胎慢慢落了点灰,花花的肚子越来越圆,谁也没再提起过那个名字,好像他从来没在这个夏天出现过,又好像他还在某个角落,带着向日葵的味道,随时会推门进来,说一句“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