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换成了蟋蟀的叫声,断断续续的,倒比夏夜的聒噪更让人难安。书桌上那瓶薄荷还在,玻璃瓶里的叶片舒展着,可她总觉得,那股清洌的香气远不如靠在江衔雾后背时闻到的真切。摩托车驶过林荫道的风,他白色T恤下摆掀起的弧度,颈侧“FOG”纹身在光影里若隐若现的样子,像受潮的宣纸洇开的墨痕,在她脑子里晕成一片,怎么也挥不去。
她伸手碰了碰自己的耳垂,那里还留着一点微弱的胀感。打耳洞那天的记忆突然清晰起来——穿孔针穿过耳骨“咔嗒”一声响时,她吓得闭紧眼睛,只听见江衔雾在旁边低笑。睁眼时正看见他侧过脸,耳骨上刚穿好的银钉闪着细碎的光,他冲她扬了扬下巴:“你看,不疼。”原来他早就料到她会怕,竟先在自己耳骨上打了一个。当时只觉得他胡闹,此刻想来,那点藏在漫不经心里的细心,像温水漫过脚背,熨帖又让人慌乱。
凌晨两点,孟心云才把错题本合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枕头底下的青苹果味水果糖硌着后脑勺,是前几天江衔雾塞给她的,说“刷题累了含一颗”。她摸出来剥开糖纸,甜丝丝的味道在舌尖散开,却压不住心里那点莫名的怅然。
第二天起,她开始有意无意地躲着他。听见院墙外有脚步声,就赶紧把刚打开的窗关上;傍晚散步时远远瞥见那个熟悉的身影,立刻转身拐进另一条巷弄。花花趴在门口对着香樟树摇尾巴,她会拉上房间的窗帘,连带着那片晃在墙上的树影都想一并遮住。
她知道这样很别扭,像小时候做错事只会往桌底钻的自己。可她控制不住——江衔雾的存在太鲜活了,鲜活到让她快要忘了自己原本该走的路。高三的日程表排得密密麻麻,外婆的叮嘱还在耳边,她不该在这种时候被别的事绊住脚步,更不该对一个注定要离开的人心生牵念。
躲了三天,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屏幕亮起时,安雅的消息跳了出来:“江衔雾找你,说有话问。老地方见,下午三点,你得来。你要是敢放鸽子,我今天就揣着五三赖在你家刷题,一道题问你八百遍。”
孟心云盯着屏幕看了很久,指尖在“不去”两个字上悬了又悬。安雅是她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最懂怎么拿捏她的软肋。最终她还是回了个“好”。
下午两点五十,孟心云站在咖啡厅门口,手指绞着书包带。葡萄藤的叶子开始泛黄,阳光透过叶隙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江衔雾已经到了,坐在靠窗的老位置,面前放着两杯鲜榨柳橙汁,杯子外壁凝着水珠,是她喜欢的那种,少糖,加冰。看见她来,他站起身,眼底有掩饰不住的不解,却还是先开了口:“你这几天,一直在躲我。”
不是疑问,是肯定。孟心云攥紧了书包带,手指搅着散落的长发,声音低得像蚊子哼:“没有。”
“没有?”江衔雾笑了笑,那笑意却没到眼底,“我在你院门口站了三次,你一次都没出来。”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紧绷的侧脸上,“到底怎么了?”
有客人推门进来,玻璃门上的风铃“叮铃”响了一声,清脆得像冰块撞在杯壁上。长久的沉默后,孟心云抬起头,眼神里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我们……以后还是保持距离吧。”
“保持距离?”江衔雾的眉头拧紧了。
“对!”她像是被点燃了,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尖锐,“你这种随时会离开的人,凭什么来招惹我?你就像……就像我妈一样,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根本不在乎别人的感受!我们根本不是一类人,你回你的京市,我过我的独木桥,这样对谁都好!”一口气说完,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可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能死死盯着桌上的柳橙汁,冰块融化的水珠顺着杯壁往下淌,在桌面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孟心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
咖啡厅里放着舒缓的钢琴曲,邻桌的情侣低声说着话,窗外的鸽子扑棱着翅膀落在葡萄藤架上。时间好像被拉长了,每一秒都过得格外慢。孟心云的手指在书包带上来回摩挲,心里乱糟糟的——她在等他反驳,等他质问,甚至等他转身就走,可他什么都没做。
直到她以为空气都要凝固了,才听见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声叹息很轻,像风拂过湖面的涟漪。“好吧。”
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你觉得太近,那我们就保持一点距离。”
孟心云猛地抬头,撞进他的眼睛里。那里没有愤怒,也没有委屈,只有一种淡淡的疏离,像蒙了层薄雾。她忽然有点慌,想说点什么来弥补,却发现喉咙像被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天之后,他们真的像约好了一样,不再见面。江衔雾没再来过院门口,孟心云也刻意绕开可能遇见他的路。小县城不大,九月初的风刚卷走夏末最后一点黏热,巷尾修车铺的老板还在跟人闲聊,说那个黑色摩托车的主人昨天还来换过机油。
原来他还在。
这个认知让孟心云的脚步顿了顿。他明明还在这里,却像被一层无形的墙隔开了,连空气里都少了那股熟悉的薄荷味。有时晚自习放学,她会忍不住往香樟树的方向瞥一眼,树下空荡荡的,偶尔花花趴在石墩上打盹,看见她回来,懒洋洋地喵一声。
这天放学,孟心云刚走到巷口,就看见花花正蹲在院门口的石墩上,用爪子轻轻扒拉着一个小小的纸盒子。橘色的毛在夕阳下泛着暖光,听见脚步声,它抬起头冲她喵了两声,尾巴扫了扫盒子。
孟心云心里一动,走上前拿起盒子。纸质很厚实,表面印着细碎的花纹,指尖触到盒面的温度,温温的,像是刚被人放下不久。
她拆开封口的丝带,里面铺着柔软的棉纸,掀开后露出一小瓶透明的护理液,瓶身上印着“耳洞专用”的字样,旁边还有一包独立包装的消毒棉片,白色的包装干干净净。最底下压着张浅灰色的便签,字迹清隽:“耳洞别碰水,每天擦一次。”
没有署名,可那笔画间的舒展与克制,她一眼就认得出。是江衔雾的字。
孟心云捏着那张便签,指腹反复摩挲着纸面,纸面有点糙,带着点草木的气息。打耳洞那天的画面又涌了上来——穿孔店里的灯光有点晃眼,她攥着江衔雾的袖子,指尖都在发抖。他突然让师傅先给自己的耳骨打了一个,银钉穿透皮肉时,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回头冲她笑:“别怕,就像被蚂蚁咬了一口。”
原来他还在这里,就已经在惦记着这些细碎的事。
院墙外的香樟叶落了几片,在地上打着旋儿滚过,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谁欲言又止的试探。她把盒子抱在怀里,站了很久,直到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漫过巷口的青石板,才慢慢转身推开院门。
花花蹭着她的裤腿往里走,她低头摸了摸猫的脑袋,忽然发现,自己连一句“谢谢”都不知道该往哪里送。
进了屋,她把护理液和棉片放在书桌的角落,紧挨着那瓶薄荷。便签被她夹在了日记本里,就在写着“江衔雾”三个字的那一页。指尖翻过纸页,白天和安雅搬书的场景又漫上心头。
其实就是今天下午的事。
九月初的太阳还带着夏末的余威,晒得人头皮发麻。孟心云和安雅抱着一摞刚发的练习册往教学楼走,书太多,压得胳膊发酸。孟心云一手叉腰,一手抹了把额角的汗,发梢都被汗水濡湿了,黏在脸颊上,她冲安雅龇牙咧嘴:“早知道搬书这么要命,我昨天就不该自告奋勇,简直是给自己找罪受!”
安雅白了她一眼,把怀里的一摞《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往她怀里又塞了塞:“少贫嘴,赶紧走。老班说了,晚自习前必须把书都搬到教室。”她抬手擦了擦汗,额前的碎发也乱了,状似不经意地问,“对了,前几天江衔雾找你,到底说什么了?”
孟心云抱着书本的胳膊一僵,脚步顿了顿,随即又大大咧咧地往前走,语气漫不经心:“能说什么,就闲扯几句呗。”
“闲扯?”安雅挑眉,显然不信,“我可听说,你冷了人家好几天,人家才找到我这来了。你俩该不会吵架了吧?”
孟心云手忙脚乱地扶了扶怀里的书,脸有点发烫,梗着脖子道:“没吵架,就是……就是我说,觉得我们走得太近了,让他保持点距离。”
“保持距离?”安雅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突然停下脚步,看着孟心云笑,“孟心云,你该不会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吧?”
“我装什么了?”孟心云被她笑得莫名其妙,用肩膀撞了她一下,“你才有病呢,瞎琢磨啥。”
“装什么?”安雅凑近了些,压低声音,“你真看不出来,江衔雾喜欢你啊?”
“你胡说八道什么呢!”孟心云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后退一步,怀里的书本哗啦啦掉下来几本,她慌忙去捡,脸都白了,“我们就是普通朋友,而且……而且他早晚是要走的,我们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安雅弯腰帮她捡书,撇撇嘴,“喜欢又不分会不会走。你以为他没事修什么木船?没事给你送薄荷?没事在你院门口等那么久?孟心云,你就是被自己那点‘保持距离’的想法糊住了眼。”
孟心云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安雅的话像一根针,刺破了她刻意维持的平静。那些被她强行压下去的画面,又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他在湖里抓住她时的温度,喂她吃糖时的眼神,还有说“保持距离”时,眼底那层化不开的雾,以及此刻晚上掌心护理液瓶子传来的微凉触感。
可她还是梗着脖子,把那些纷乱的念头压下去:“不可能的。他本来就会走,我们……本来就该是两条平行线。”
安雅看着她嘴硬的样子,叹了口气,没再说话,她知道孟心云钻进了自己的牛角尖。两个人认识这么久,她怎么可能会看不出来孟心云对江衔雾的意思,想靠近又害怕,又纵容对方在她的世界里留下印记。
教学楼的铃声响了,尖锐地划破操场的寂静。孟心云赶紧抱起书本往前走,脚步有点乱,阳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可心里那片因为江衔雾而起的涟漪,却怎么也平息不了。就像此刻,她摩挲着那瓶护理液,忽然很想知道,这个还没有离开的人,会不会也在某个转角,悄悄看着她的背影,像她偷偷留意他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