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的尾巴像被太阳晒得发蔫的树叶,卷着焦躁的边儿。孟心云数着日历上的数字,离高三开学只剩最后一周,窗外的蝉鸣都透着一股急吼吼的意味。手机在桌角震动,是安雅发来的消息,字里行间带着不容拒绝的雀跃:“说好的暑假聚餐,再拖就真要等到高考后了!”
孟心云有点震惊,她没想到还有一个星期就开学,自己这个暑假竟一直没和安雅有过一次正式会面。时间都花在了复习和与阿雾相处上,抱着歉意,她回复:“好啊,市里新开了家‘星芒’西餐厅,去那儿怎么样?”
安雅秒回,显然一直在等:“行,明天晚上六点,不许迟到!”紧跟着又一条:“对了,把阿雾也带上!上次就听你提过,总得让我见见这位神秘朋友吧?”
孟心云盯着屏幕愣了愣。这些天和阿雾待在一起的时间不算少,却从没正经以“朋友”的身份介绍给别人。指尖悬在输入框犹豫片刻,最终回了个“好”。
傍晚的风带着热意,阿雾来找她散步,孟心云说起安雅的邀请:“安雅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性子跳脱。她要是说了什么让你不舒服的,别介意。”
阿雾转过头,嘴角噙着笑意:“我知道是那个扎马尾的女生,挺有意思的。”
翌日下午,考虑到孟心云晕车,阿雾提议骑摩托车同去。孟心云愣了愣,想起上次安雅还打趣问她有没有和阿雾骑车兜风,当时嘴硬否认了,此刻脸颊不由得发烫。
“会不会太快了?”她捏着衣角小声问,视线落在院门口那辆黑色摩托车上,车把挂着个上次她用过的头盔。
“不快,沿大路走,路平。”阿雾拿起头盔递给她,指腹不经意擦过她掌心,“戴上,安全。”
头盔带着阳光晒过的温度,孟心云上了后座,犹豫半天,轻轻抓住他腰间的衣角。阿雾似有察觉,发动车子前回头道:“抓稳点,别摔下去。”
摩托车驶离县城时,风一下子清爽起来。孟心云不敢抬头,只看见他白色T恤下摆被风掀起,露出一点紧实腰线。她悄悄收紧手指,把头靠在他后背,能闻到淡淡的薄荷混着阳光的味道,比书桌上那瓶薄荷香更让人安心。
穿过河边林荫道,树叶影子在身上晃得像碎光斑。偶尔有晚归飞鸟掠过,孟心云忍不住抬头,看见阿雾发梢被风吹得微扬,颈侧的“FOG”纹身在光影里若隐若现。她忽然觉得,这样的夏天好像也没那么难熬。
到了西餐厅,安雅已坐在靠窗位置,看见他们进来立刻挥手。她穿条鹅黄色连衣裙,衬得皮肤白皙,见了阿雾眼睛一亮,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一番,才转向孟心云:“可以啊你,藏着这么个朋友不早点介绍。”
孟心云被说得不好意思,拉着阿雾在对面坐下。安雅没给她解围的机会,直接看向阿雾,连珠炮似的开口:“我叫安雅,是阿云的好朋友。你就是她总念叨的阿雾吧?”
阿雾握着水杯的手顿了顿,抬眼坦然道:“我叫江衔雾。”
“江衔雾?”安雅念了一遍,眼睛弯成月牙,“这名字挺好听。对了,你看着不像我们这儿的学生,在外地读书吗?”
孟心云也竖起耳朵。认识这么久,竟从没问过他的学业和来历,好像那些都没那么重要,又好像潜意识里怕触碰到什么边界。
“嗯,在外地读大学。”江衔雾回答简洁。
“学什么专业的?”安雅显然没打算停,叉起一块牛排,满眼好奇,“看你气质沉稳,不像学艺术的,倒像学理科的?”
江衔雾轻笑一声,擦了擦嘴角:“学医的。”
“哇,学医,我记得学医要学五年对吧?”安雅眼睛更亮了,“那可够辛苦的。大几了?”
“是的,开学大三。”
“大三啊,比我们大三岁呢。”安雅转头拍孟心云胳膊,“你看人家,都上大三了,我们还在高三泥潭里挣扎。对了江衔雾,你们什么时候开学?”
这个问题像根细针,轻轻刺了孟心云一下。她确实没想过他会离开,好像他就该像院门口的香樟树,一直待在那里。
“九月底。”江衔雾说得平静,像在说件平常事。
孟心云握着刀叉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九月底”这三个字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她心里激起圈圈混乱的涟漪。原来他只是一个夏天的过客。这个认知让刚才还觉得温馨的气氛瞬间冷却,一种熟悉的、即将被抛下的恐慌感悄然蔓延。她低下头,用力切割着盘子里的牛排,仿佛在切割自己那点不该有的期待。
安雅没察觉她的异样,继续和江衔雾聊得起劲,忽然目光扫过孟心云的耳垂,“咦”了一声,伸手就要去碰:“你什么时候打的耳洞?我怎么不知道?”
孟心云下意识偏头,耳垂发烫,含糊道:“就……前段时间。”
“前段时间?”安雅不依不饶,眼睛瞪得溜圆,“我上周跟你视频还没见着呢,藏得够深啊。快说,哪天打的?疼不疼?”
孟心云正琢磨着怎么糊弄,旁边的江衔雾忽然开口,带着笑意:“前几天,跟我一起去打的。”
这话一出,孟心云和安雅都愣住了。安雅眨了眨眼,随即促狭地冲孟心云挑眉,眼神里明晃晃写着“有情况”。
孟心云的脸“腾”地红透,从耳根蔓延到脖颈。她偷偷瞥了江衔雾一眼,他正慢条斯理地用纸巾擦嘴角,侧脸线条在灯光下格外清晰,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随口一提,可她的心跳却像被撞了一下,咚咚乱了节奏。
“跟你一起?”安雅拖长语调,饶有兴致地看向江衔雾,“看不出来啊,你还陪女生打耳洞?这活儿一般人可干不了,得有耐心等着,还得负责递水递纸巾吧?”
江衔雾抬眼,对上安雅探究的目光,不紧不慢地说:“她怕疼,没人陪着估计得临阵脱逃。”
“嘿,你还挺了解她。”安雅笑得更欢,转头拍孟心云胳膊,“行啊你,打耳洞这么大的事,居然不叫我,叫了他?”
孟心云窘得说不出话,只能低头假装对付盘里的牛排,耳朵却竖着听他们对话,指尖因紧张微微蜷缩。她能感觉到江衔雾的目光偶尔落在自己身上,带着若有似无的温度,让耳垂又开始发烫,心里也乱糟糟的,像揣了只乱撞的小鹿。
安雅聊得兴起,又掏出手机:“对了江衔雾,加个微信吧?以后阿云要是有什么事,我还能通过你联系她呢。”她说得理直气壮,还抽空朝孟心云眨眼睛。
江衔雾没拒绝,拿出手机扫了安雅的二维码。看着两人通过好友验证,孟心云心里突然咯噔一下——她和江衔雾认识这么久,竟还没有彼此的联系方式。平时见面全靠偶遇,或是他直接找到家里,连个提前打招呼的由头都没有。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懊恼涌上来,像吃蛋糕时沾到嘴角的奶油,不疼,却让人浑身不自在。她甚至不知道他的手机号,不知道他的微信头像,不知道他离开后,是不是就真的像雾一样散了。
安雅还在和江衔雾说学校趣事,偶尔提到孟心云小时候的糗事,引得他低笑。孟心云端起水杯喝了口,冰凉的柠檬水滑过喉咙,却压不下心里那点微妙的失落。原来有些距离,不是天天见面就能缩短的,就像她此刻才发现,自己对江衔雾的了解,竟还不如刚认识他一小时的安雅。
窗外天色渐暗,霓虹灯在玻璃窗上投下斑斓光影。江衔雾正侧耳听安雅说话,睫毛在灯光下投出浅浅阴影,认真的样子和平时懒洋洋的神态很不一样。孟心云看着他,忽然很想拿出手机,像安雅那样自然地说句“加个微信吧”,可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也许,等他快离开的时候,再问也不迟。她这样告诉自己,却忍不住用余光瞥向他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漆黑,像藏着一个她还没资格触碰的世界。
回到家时,夜已深了。香樟树的影子在月光下铺了一地,花花蜷在院门口石墩上,听见动静才懒洋洋抬眼。孟心云轻手轻脚开门,把头盔还给江衔雾后,指尖还残留着摩托车坐垫的微凉触感。
书房的灯亮起来,晕开一圈暖黄。她坐在书桌前,翻开日记本,笔尖悬在纸上半天,一个字也写不出。窗外蝉鸣不知何时歇了,只有风穿树叶的沙沙声,像谁在耳边轻语。
她想起西餐厅里的对话,那些关于他名字、专业、开学日期的答案,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心里漾开圈圈涟漪。江衔雾,原来他叫这个名字。学医,开学大三,九月底要走。这些信息,竟全是从安雅的追问里听来的,自己从未主动问过一句。
她甚至不知道他读的哪所大学,为什么来这个鸟不生蛋的地方,颈侧的“FOG”纹身和名字有没有关系。对他的了解,好像只有那个模糊的“阿雾”代号,和他偶尔流露出的、藏在懒散下的细腻。
可他呢?
他知道她住在哪条巷弄,怕水,喜欢青苹果味的水果糖,对着小时候的照片会沉默,心里那点既想安稳又想挣脱的矛盾。能在她咳嗽时默默送来薄荷,能在她输液哭泣时,用带着漫画书粗糙感的指尖,轻轻擦去她的眼泪。就连陪她去打耳洞那次,见她盯着穿孔直发抖,他没多说什么,转身就让师傅先在自己耳骨上打了一个,再回头朝她扬了扬下巴,眼里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笃定:“你看,不疼。”
他像一张摊开的地图,清晰标注着她的每一寸轮廓,而她手里的地图,却还是一片模糊的空白。
孟心云咬着笔尖,忽然有些委屈。想起白天坐在摩托车后座时,埋在他后背闻到的薄荷香,想起他说“抓稳点”的语气,想起他在西餐厅里看她和安雅聊天时,眼底漾开的笑意。那些瞬间明明那么近,近到能触碰到彼此的温度,可一转身,又远得像隔着一层薄雾。
她在日记本上写下“江衔雾”三个字,笔尖划过纸面,留下浅浅刻痕。这三个字比“阿雾”多了几分郑重,也多了几分陌生。她不知道该在后面写些什么,是写他摘藕时顽劣的笑,还是说母亲时眼底的怀念,或是颈侧那团像谜题的雾。
最后,她只写下一句:“他好像什么都知道,我却什么都不知道。”
放下笔,窗外的月光正好落在书桌上那瓶薄荷上,玻璃瓶反射出细碎的光,照亮了日记本上那行字。孟心云望着那瓶薄荷,忽然想起安雅加他微信时,他拿出手机的样子。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微信头像是风景,是人物,还是像他的人一样,带着点疏离的神秘感。
也许,她该主动问问的。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按了下去。像怕惊扰了什么似的,连主动迈出一步,都显得小心翼翼。
她合上书,起身关灯。黑暗里,香樟树的影子在墙上轻轻摇晃,像谁在无声叹息。孟心云摸了摸手腕,上次输液留下的针眼已经淡了,可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却像潮水一样,慢慢漫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