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岁初说了“久仰大名”,实则心里一点底也没有,当即决定少说为妙。
那位李姓侠士从内间走出来时瞅见这略凝重的氛围,疑惑地抬了抬眉,又目光询问地看向店主老人。
老人还没来得及开口,只听唐岁初上前一步抱拳,朗声道:“在下剑门中峰直系弟子唐十八,师从朔少掌门,还请李侠士赐教一二。”这话说的那叫一个光明磊落,他语气分外诚恳,挑不出毛病。
背刀的青年愣了一下,随即道:“你是那个入剑门不到一年的毛头小子?你师兄萧慕北来还差不多。”
唐岁初心说,南安刀宗若有元婴,不至于不能跻身进三大派,所以这人不是元婴。看来他和萧慕北一样,也是金丹了。还活着的元婴屈指可数,故而金丹在剑门、菩提寺、五极宗三大派地位都是极高的,更别说南安刀宗了。
可是这样的人,为什么来到这当铺做工?
唐岁初适当露出欣喜的神情,“您竟听闻过我的名字?”
青年冷哼一声,“你们剑门的不是多瞧不起我们用刀的吗?那句‘剑是百兵之王’是谁说的?”
遭了。唐岁初还真知道是谁说的。
青年嘲讽道:“我听闻你的名字还是因为你入门测试时在你们剑门的剑冢里拿到了长生剑,你的师长应该都很喜欢你吧?你身边那人的剑我也见过,”他瞧向谢朝露,有些咄咄逼人,“流光。”
这句话是小师叔说的。
昔日小师叔饮尽一壶酒,抬手便扔碎酒碗,踏上千枫城的擂台,他背后之剑一金一青,挥舞起来有雷火崩溅,他的剑气扬起落枫无数。小师叔白衣飘然,天人一般。最终他带着面上不自然的酡红夺了魁,路都醉的走不稳的人竟还能挥剑。他一副醉态中,站在唯有他一人的擂台上喊道:“剑是百兵之王。”
真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前人在人前耍帅得罪了人,遭罪的可是他们后人啊。
唐岁初心里叫着不好,面上却带着恭敬的笑意,再次放低了姿态,“天下百兵,各有其优。我正是这么想,才想瞻仰一下您的刀法。”
青年的嘲讽之意少了几分,面上多了点认真,“那便让我瞧瞧你这后生能有几分故人之姿。”
老头指了指外面,插了句嘴:“出去找个空地打。”
……
谢朝露和唐岁初走在前头,那位李侠士不紧不慢地抱臂走在后面。
谢朝露终于得了空和唐岁初说话,连忙低声道:“小唐少侠,你是什么修为啊?你就学了一年不到?打得过吗?你在外头很出名吗?这人看着地位、声势都不凡,应是长辈,他居然认得你……”
这话多的真让唐岁初想到了一位故人,但毕竟又不是真的面对朔逸同,唐岁初耐着性子答道:“我是凝气修为。”当然是胡扯,谢朝露应是凝气七层,唐岁初没编具体的。他又叹了口气说道,“怎么能打过?到时候我尽量输得慢一点,你仔细瞧瞧,能不能感受到这位李侠士刀下的门道。至于出不出名,我不知道,不过剑门里恐怕没人比我师兄更出名了。”
谢朝露认真地点点头,“若是他一会生气了,想伤你,我会尽力拦住他的。”
唐岁初失笑,心道先不说会不会,谢朝露肯定是拦不住的。这结丹要杀凝气,就和踩死一只蚂蚁一般,无需动手,一道威压压过来都能让人窒息而亡。他道:“谢谢公子。”
谢朝露笑道:“放心吧!我们可是好兄弟!”
……
二人寻了临乐城里一片没人住的巷子,唐岁初和黑衣青年在路的两头站定。
青年淡然道:“我见你修为不高,恐伤你性命,不会用全力。省得你搬出你的少掌门师父与我南安刀宗过不去。”
唐岁初抱拳道:“多谢前辈。”
他学的是春秋谷的落花心法,灵气隐于经脉之间,若非旁人仔细摸他的经脉是看见他究竟修为几何的。但他毕竟只是个筑基,还是个……不会用剑的筑基。
再说就算他真的在剑道上的天赋无出其右,就凭他学了一年的剑又如何能战胜苦练几十年的刀客。
青年拔刀,却没有立即攻击。他只是站在原地,在小巷的尽头等着唐岁初攻过来。他一动也不动,刀尖的反光在喉间,站的很松散,好似浑身都是破绽。
唐岁初却不认为这是轻敌之举。此人既然对小师叔的剑有别种感情,当然不会那样放松警惕。看似浑身是破绽,或许其实是没有破绽。
唐岁初脚尖轻点地,以极快的速度向青年冲去。
一般来说,刀剑是劈砍的武器,刀更侧重砍,而剑更侧重劈。所以挥刀者大多力道大于挥剑者,但它更莽撞,剑更加灵活。
而青年手中之刀只是微微一偏便捉到了长生。他很快。
剑上随之而来的力道却霎时间把唐岁初的手腕震得发麻。
青年赞许道:“你的轻功很好,比我门下那几个小子好多了。”
好沉的刀。这青年的刀几乎把长生压到了唐岁初的胸口。
这样可不行。唐岁初索性手上力道一松,侧身一闪,让长生在地上极快地擦过一圈才化解了这青年的一刀。
而青年的第二刀很快到了,直取唐岁初喉间,唐岁初还没来得及再次拿起剑,他的身法大于剑法,匆匆躲过。
青年嘲道:“你这是什么剑法?打圈剑法吗?你那金贵的剑可经不起这般折腾。”
唐岁初心底暗骂,那能如何?这可不比云闲别苑外面的梨林,那里还有得遮挡,他若隐蔽气息还有得一打,这巷子可空得鬼影都没有。
唐岁初瞬身弹起,取其后心。青年把刀横着一推,带起一阵罡风。唐岁初没有用剑硬接,只是身子朝后仰,恰能看见锃亮的刀面映出他的脸庞,几缕飘在空中的发丝骤然被刀锋断了后路。
是了,眼前这刀客刀法也快,只是依旧没有那么快,他能察觉到剑落下的的位置,但若是剑法弧度太大,离的位置太远,他便也只能用这种横割的方式接下了。若是唐岁初闪躲及时,是不必和他比拼力气的。
又如此试了几次,青年便显得有些不耐烦了,“你们剑门弟子都是苍蝇吗?”说话间又推出一刀。
只是这样依旧是不可能赢的。因为唐岁初付出的代价可比对手大太多了。这青年虽然觉得烦,但他只需要展刀,而唐岁初确实实打实地用轻功从左到右、从前往后。
就这样不到三轮,唐岁初就已经气喘吁吁了。但他没有变慢,反而手上的动作也跟了上来,从一次刺一剑,变成了两剑、三剑。这是新的尝试。一味的躲闪是没有任何机会的。
多几刺几下的代价即——只听一声刺耳的兵刃交锋声,青年目光一凝,抓住一个机会把唐岁初的剑撞了回去。唐岁初手臂又是一麻,差点整个人被掀得飞出去。
“听闻你师父不学剑,反倒鼓弄剑阵那种歪门邪道。你的剑不是同他学的吧?”青年得意地一挑眉,“有点模样,是不鸣剑法?如此一来,只要挡下你的实剑,忽略虚剑,你必元气大伤。”
这人怎么那么多话?唐岁初皱眉,连心里骂他的力气都没有多少了。
随着唐岁初剑光更快,青年也愈发认真起来,不再言语,只认真地分辨那些绿色的剑影。当唐岁初的剑第五次被撞回时,他一个没站稳,竟后退了半步。
这是一个很大的破绽。
青年毫不留情刀尖朝前一刺。唐岁初一口气还没喘完,便奇快身影一闪,堪堪错过。真是惊险。
这一刀虽没有刺中,但青年已看出眼前之人已是强弩之末,这少年绝对接不住下一刀。
又是一阵翠绿的剑光,青年明显感觉唐岁初的剑比前面几次还轻。他烦不胜烦,但依旧没有大意,老练的刀客都知晓越是临近对局的结束,越是容易翻盘。就算是兔子,咬人也是疼的。
青年看见了唐岁初的最后一剑,刀锋一挑。
谁也没想到的是,那把剑直接飞了出去。在青年的力道下,震出去很远。
唐岁初身形骤然停了下来,他甚至没来得及站稳,腿一软,坐在了地上。
这青年脸上带笑,目光带着疯狂和阴冷。他赢了,但他的刀却没有停下来。
“小唐少侠!”谢朝露大喊一声,快步跑过来。
然而这一切在唐岁初眼里都变得很慢,不论是眼前的刀光还是谢朝露的步伐声。唐岁初把目光从青年的脸上移开,却也没有看那把刀。
随着刀锋的逼近,凌冽的杀气、强烈的恶意如同潮水一样铺天盖地朝唐岁初裹挟过来。
唐岁初感受到他是真的想要自己的命。
至少在这一刻。
但他依旧没有眨眼。
直到那刀尖在唐岁初眼里变成很小的一点。
它还是停了下来。
……
谢朝露终于到了唐岁初面前,赶紧扶他朝后一点起身。
唐岁初只觉得嗓子眼里全是血腥味,他强忍住干呕,手虚虚对青年抱拳道:“多谢前辈赐教。”
此刻,那些杀机在青年眼中竟消失了。他挥了挥手,嘲讽一句:“你还差的远呢。”便装好刀,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唐岁初目送这青年远去,他死死盯住这青年露出的手臂。谢朝露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什么也没有看见。
直至看不见这青年的背影。
“哐啷”一声,一柄秀气的、带了血的匕首从唐岁初的袖中滑出,落在了地上。
“呀。”谢朝露惊呼一声。
唐岁初咳出一大口血,他只觉得经脉火辣辣得疼,好像浑身着了火一样。谢朝露一时没架住,便见唐岁初倏地跪了下去。
从结果上来看,唐岁初不仅输了还输得很狼狈。但这个结果本就是无关紧要的,他的确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赢。
他只是想通了一件事。
——人确实是不能死而复生的。
他在和青年的切磋中选择了不鸣剑法,这不单是因为不鸣剑法很快,更是因为,当旁人对上不鸣剑法,就会下意识地想辨别出虚实之剑。唐岁初的剑很烂,他根本挥不出神鬼莫测、以假乱真的虚剑,甚至他的每一剑都是徒有其型。所以他只能以量取胜,这对比试的胜利是完全没有推动作用的,因为这样只会使挥剑人更累,而面对不鸣剑法的人依旧能轻易地辨别出来。
但这样这青年就会忽视唐岁初真正的目的——唐岁初的袖子里有一把匕首。它夹在那闪身而过的最后几剑里。兴头上的对手根本注意不到它在自己的手臂上留下了很浅的血痕。
至于切磋结束以后,他便更不会察觉了。
人是不能死而复生的。所以,这青年不再是人了。
那道血痕在短短的几秒以后,愈合了。
唐岁初勉强地笑了笑,看向谢朝露,问道:“你的剑借我用一下可好?”
谢朝露既困惑又担忧,但显然他的脑子暂时还不在。他还没反应过来,手已经把流光剑递给唐岁初了。
下一刻,唐岁初用流光剑在他红肿的手腕上割了一下。
谢朝露惊道:“你干什么?”
是啊。唐岁初想,其实从听说姚家兄妹在临乐城时,他就应该想到的。他只是不愿意相信罢了。
他想到了,谢朝露的母亲木然地说完了一席话才注意到他,平安楼里不做生意、不捧高踩低的小二,还有吴叔给的包子上那一模一样的、不小心粘上的胡麻,当铺老头和方才这个李姓侠士忽然被剥去的“恶意”……
临乐,已经是一座死城了。
唐岁初算了一下时间,见手臂上的伤没有愈合,他才稍微松了口气。
幸好还不是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