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的夜雨潮湿闷热。艾玛有一瞬间回想起领主城堡的夜晚。
佣人们在空旷的宴会厅里围坐一圈,随着灯盏依次亮起讲述的一个又一个鬼故事,闷热里一阵虚无缥缈的凉意。
利利提亚的手仍然在她手心里,冷得确实。
“鬼魂?”艾玛问。
“如您刚刚所想到的,那些不祥的传说和故事。”利利提亚说,“鬼魂确实存在。它们是逝者的执念,灵魂脱离躯体却尚未消散的姿态。
“我能够看见鬼魂,从前,一直。”
利利提亚低头看了一眼,将手从艾玛松开的手里收回了。
“最初,我并没有认识到异常,因为我从出生开始就能看见鬼魂。
“鬼魂存在于那里,对我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我以为别人也一样。
“我在宅院墙角,乃至祖父的病榻前,都能看到鬼魂环绕,并不觉得恐惧,只因为它们吵闹而烦躁。
“能见到鬼魂的人,往往身体孱弱,疾病加身,因为被鬼魂附身却无法摆脱。而我身体很健康。
“所以,我说自己能看见鬼的时候,别人都以为是在开玩笑。
“我那时候还太小,没有恶作剧的心思,也不懂谎言的意义。我说得太认真,不仅被长辈斥责,还惹佣人们恐慌。
“我母亲叫我去,拉着我的手,看着我的眼睛问我,是不是说了一个不好笑的笑话。
“她的手在颤抖。我意识到她的恐惧,知道她希望听见肯定的回答。
“所以我第一次为一句真话撒了谎,说,‘那里什么都没有’。
“她松了口气,其他人也放了心。
“我后来才了解,罗穆卢斯确也出现过不少生来看得见鬼的孩子。
“如果五岁之前看不见了,就性命无虞;如果始终看得见,基本活不过五岁。母亲唯恐我同那些夭折的孩子一样。
“后来我绝口不再提,他们就以为我是度过了那一劫,即使从前见过鬼,也已经不用担心,是可以当童年逸闻与幸运说起的故事。
“但我母亲不喜欢这件事,听见就生气,因此后来再没人说了。
“很多人忌讳鬼魂,对相关的事不敢听不敢言,像害怕招惹什么厄运。
“但我看得见,鬼魂像空气,像风,像昆虫草木,它们存在许多地方,几乎无处不在。
“在那些人大笑,议论传闻,庆祝或感叹时,鬼魂就在他们身边,看着他们,像一道比影子更忠实的影子。
“我有时觉得好笑。并不是只要否认了,看不见的东西就真的不存在,这些自欺欺人的言论比安慰更无力。
“但我开始不断为此说谎,装作和他们一样看不见存在于那里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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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鬼魂大多时候相安无事,它们就像看不到我一样,而我装作看不到它们,即使从它们身躯中穿过,也对彼此毫无影响。
“有的鬼魂无目的地四处游荡,有的鬼魂却攀附在某个固定的人身边。出于好奇,我开始探寻这其中的规律。
“鬼魂接近完全透明,面目衣着都模糊,难以判断身份,但从它们附身的人着手调查,很容易能找到对应。
“直接说结论:鬼魂所依附的,往往是它们生前有重要联系的人。
“有时是亲人、爱人、挚友,有时是置他们于死地,直接造成他们死亡的仇敌。
“往往是对于自己的死亡心有不甘的人才会变成鬼魂,比如生前有什么执念没完成,和亲友的约定未实现,这些强烈的念想都会促使它们停留人间。
“而对于杀死他们的凶手,鬼魂的执念和憎恨往往更强烈。
“通常情况下,人类死亡后,灵魂会逐渐消散,归于自然。而鬼是死去灵魂的异常状态。
“没有连接生物的躯体,违背自然法则存在,即使不做任何处置,它们也会逐渐走向消亡。
“可一旦它们依附于活人身边,自然法则的判定也会产生混乱。
“鬼魂会汲取活人灵魂里的‘生能量’,以此延长自己的存在时间。而‘生能量’被吸取的活人轻则疲惫,重则病痛,持续如此,肯定命不久长。
“但自然有一套相应的调节规则,很奇妙,像命运之河里的因果。
“和鬼没有因缘牵扯的生者,即使无意识接触到,也不受鬼魂任何影响;
“如果是鬼生前密切的亲友,鬼魂怀抱着倾向于正面的情绪,对他们的影响会相对轻微,汲取的生能量较少,因此消散得也快,民间时常有那种亲友过世后大病一场的事,恐怕并非纯粹的悲痛所致;
“如果是杀死那人的仇敌,则鬼魂的怨念最重时能直接将对方索命,可以依附仇人数月甚至数年之久,很难消失,带来的伤害也最重大。
“很有趣的规律不是吗?夺取越多的,能够被夺取的也越多,简直像是寓言故事——啊,这些不全是我的观察结论。
“我查阅了很多书籍,不少通灵师做过相应研究,我将那些理论和自己的观察相互印证,总结出了这套我认为可信的逻辑。
“那么,我和鬼魂互不影响也有了解释。
“我和它们生前没有任何因缘,理所当然它们对我毫不在意。
“我曾经尝试和一个鬼魂对视了整整一刻钟,意识到它并没有在看我,对它而言,我仿佛不存在于那里,这跟我实际有没有看到它毫无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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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提到过,有些漫无目的游荡的鬼魂。事实上,这类数量是最多的。
“许多死去的人仅仅是‘不想死’,不执念于什么活着的人或未完成的事,只是纯粹地想活下去,所以不愿消失。
“因为没有相应的执念,它们无法连接从活人身上取得生能量的因果;又因为没有执念,灵魂活动消耗的能量也低,所以仍能存在不短的时间。
“这部分鬼魂对活人并没有危害,但是鬼魂之间却存在冲突。
“鬼魂的强大与否取决于其生前的灵魂强度,因此也有天生的强弱高低。
“强大的鬼会捕食更弱小的鬼,就像进食,这种方式同样能延长它们的存在时间。
“所以弱小的鬼往往会远离比它们强大的同类,以避免自己的彻底消失和死亡。
“‘想要活下去’是鬼的本能,听起来像动物,但和动物仍然不同。
“它们没有真正的思考能力,无法对话,互相间也不能交流。
“鬼是已死的灵魂。已经死去的东西上,生长不出新的思考和感情。
“鬼魂总是无数次反复地、重复地、无时不刻地念叨着自己的愿望,但那些音节不对它们具有任何意义,只是一些活动噪音。
“它们所具有的执念是他们死去那一刻的定格,也只属于活着的他们。
“死去的鬼魂是那份念想下诞育出的,纯粹只有活着**的空壳。
“无论被因果贴上什么标签,导向什么方向,也不会有任何新东西从它们身上产生了。
“多么可鄙的本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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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利提亚抓住了自己胸口的衣襟:“后来我逐渐意识到,我不仅仅是‘能看到’。
“我不恐惧鬼魂,但它们不间断的低语、那些无意义的重复音节令我烦躁。
“无论去到哪里,总能听到那些声音,不分场合,我要装作听不见,但那些噪音不断地、不断地反复回响,有时让我难以集中精神,有时甚至连睡眠也困难。
“我的神经较常人敏锐,那些声音给我带来的困扰也更多。我厌恶那些声音。
“应该说,我讨厌鬼魂。
“它们不具备思考,声音也毫无意义,不存在任何可能性,除了给人带来麻烦之外毫无价值。
“我有时能听见自己心里迫切的一种声音:我想让视野里所有鬼魂消失。我想杀死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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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一次偶然的意外。
“我被草叶割伤了手指,伤口很浅,但渗了血,不是什么大事。
“可是那瞬间,飘荡在附近,原本视我如无物的鬼魂——看见了我。
“那种目光——那是它们望向同类时,衡量猎物和猎人地位的眼光。
“可最令我惊讶的是——我能理解那种反应。
“那时第一个出现在我脑海里的念头是:我可以杀死那个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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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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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利提亚看着自己的手心:“那时候我大约七岁。我第一次杀死鬼的时间,比我第一次杀人更早。也还不会用什么魔法,只是掐住了鬼的脖颈——哈哈,算是脖颈吗?
“我也说不清它是怎么死的,但我确实杀死了它……我‘捕食’了它。
“我终于明白了自己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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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生理上看,即使有诸多差别异常,我仍然算是,甚至是一个非常‘健康’的人类。
“我确实具有人类的呼吸,人类的心跳,会流动的、鲜红的血。
“但我的灵魂在出生时就已经死去了一半。
“我是一半天生的鬼。我兼具鬼所有的本能与特质。
“我能看见鬼魂,并且,在受伤状态下,它们也能‘看见’我。我们彼此都可以将对方划进狩猎的范畴。
“发现自己有能够触碰和杀死鬼的方法之后,我就开始寻找更有效的捕猎方式。
“大人们所宣扬的神明和信仰,我并不很相信,但那许多施加魔法的道具确实对鬼有效果。像是驱鬼的护身器具,我亲眼见过它们将鬼魂挡在防护之外。
“我学习了许多制作杀死鬼的法术和道具的方式,也得益于许多通灵师的成果。
“罗穆卢斯太多血债,通灵师的生意历来兴旺。至于彼时我还不能使用魔法,也很容易在城里找到了可以代工的工匠。
“最初,我定做了一把可以杀死鬼的匕首。它很锋利。
“只要我随便在身上划开伤口,鬼魂就会发现我。
“被我杀死的鬼会成为我的一部分,就像鬼魂吞噬其他鬼魂。
“这种‘进食’使我越加强大,也让我越来越接近于鬼。
“发现这件事的时候稍微迟了一点。我才意识到自己对于捕猎鬼的那种狂热,并非出于对那些噪音的积久怨恼,而是我自身本能的……饥饿。
“物质无法填补的饥饿,没有执念、没有情感的那一半死去灵魂里的空虚,仿佛这种捕食可以将它填满。
“可即使知道饮下毒药也只能缓解一时痛楚,乃至会带来更大的空虚,我也没有其他办法。
“我杀死了很多鬼。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鬼魂们从看见我时会向我靠近,到一发现我就立刻逃离。它们恐惧我作为鬼的强大。
“而这样的负面效果也越来越明显。
“我的体温更加降低,心跳在变慢,原本便迟钝的情感能力近乎麻木。
“而我仍旧在渴望杀死鬼。甚至于,我渴望杀死其他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