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利提亚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指节抵了抵嘴唇:“让您见笑。我也自知不是什么道德感强烈的人,贵族阶级又多的是看轻人命之辈。
“只是,我有位高尚的母亲。
“在贵族中,她的思想近乎异类。
“不少人觉得她的慈善只是沽名钓誉的虚伪之举,我不否认她有考虑进利益的计量,但她对所有人性命的敬重货真价实,一视同仁。
“我童年时崇拜她异乎寻常。我不信神明信仰的宣讲,但相信她的话。
“那种杀戮的冲动与**,实际并不只针对鬼,我同样一直有杀人的渴望。
“只是我记得母亲的教诲,记得她所讲述的美德和道理,才一再克制。但这种克制非常痛苦。
“比起生理上的折磨,更令我绝望的,是我越来越清晰地明白:我与她的期望全然相悖。
“我何止没有那些同理心、那些善意和恻隐。我既不是个完全的人,又比魔鬼更像魔鬼。
“即使我装成她理想的孩子,那份理想和真实的我差距越大,就越让我了解:她永远不可能接纳真正的我。
“我曾一度怀疑自己存在的意义。
“我也无法分清,自己对于鬼的那种憎恶,是出自作为人的那部分自己,还是作为鬼抗拒其他同类。
“我否认我是和它们一样的东西,但在某种层面上,我确实清楚:我们并无不同。
“如果鬼的存在毫无价值,那么与鬼本质没有太大区别的我又算什么呢?”
利利提亚向艾玛抬起眼睛,眼睫动了动。
“我向您提过那座荒废的教堂。”他说,“我刚过十二岁就能使用魔法,杀戮的**与增长的能力一般变本加厉。我近乎自暴自弃了。
“我有时会溜去街上,城里,或者郊野,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杀一些死了也没人在乎的人。
“最初虽然有心理负担,但一旦开了头之后,一切都变得轻易了。
“我体内同时存在着生和死的矛盾平衡,曾经只杀鬼魂的那段时期,平衡接近崩溃。
“直到我开始杀人,它竟然慢慢恢复过来,甚至那些麻木的情绪感知都有所恢复。
“就像是我不仅会吞噬鬼,同样也能吞食人。
“我知道自己不符合母亲的期待,憎恶着充溢这样卑劣本能的自己,不知道为什么要活着,又不愿死去。
“就在那时,我遇见了那座荒弃的月神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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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进教堂时,刚刚在荒野上杀过并不认识的人,身上沾着那人的血,还有自己划开以招引鬼的伤口。
“那里非常安静。安静到几乎莫名。
“我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心跳,甚至血流的声音。
“我走进去的时候没有任何拦阻,直到进去才发现,周围停留着几个无声的鬼魂。它们就像没有看到我一样。
“我身上的伤口还在流血,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状况。
“鬼魂里没有哑巴,总是无意义地、连续不断地发声,那几个鬼魂却全都沉默,向教堂中的祭台低着头。
“我不信罗穆卢斯那些教堂里的神像,鬼魂在石像边徘徊穿过时如遇无物。它们会恐惧避让的,只有那些施过法术的器具。而那也只是迫不得已的避开。
“我从未在鬼魂身上看见过这样的‘敬畏’。
“可祭台上的神像破裂缺损,光泽暗淡,甚至没有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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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至今不能形容当时的感受。
“我走到神像前时,月光正从穹顶的空洞落到我身上。我没来由地感到颤栗,同周围那些鬼魂一样。
“我没有恐惧这种情绪。所以从前也没敬畏过什么东西。
“但那时我感受到的宁静,沉默,与某种庞大而广阔的力量,任谁都会在那种宽广面前感到自己的渺小。
“我因为感动而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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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我突然想通了一个道理。
“如果我是罪不可赦的,如果我是非死不可的,我便不应该还能站在那里。
“无论人类的道义规则如何评判,祂都不在乎。神允许我活着。
“如果我真的没有存活的价值,那么一定会有某个人奉行神明的旨意来杀死我。
“我意识到从前纠结的种种不过庸人自扰。本性和谎言在祂面前无所遁形,卑劣和**祂都知晓,欺骗没有意义。
“我的性命会在何时结束,神明一定自有安排。
“既然怎么样都没有区别,为什么不遵从自己的本心生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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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玛静默地听,直到这里才出声问:“那座教堂,你后来有去调查过它特殊的原因吗?”
利利提亚摇头:“很多奇遇要是深挖,总能说出许多‘原理’。我并不在乎那晚我见到的奇迹是什么。
“对我来说,那一刻我遇见的就是‘神启’。命中注定。我从那时开始真正信仰月神,并决定总有一天要前去祂的神殿。
“现在,这个愿望也实现了。”
艾玛沉默,沉默了很久,利利提亚只是微笑地望着她。
“……你说得很详细。”艾玛终于开口,声音缓慢,“我很惊讶……信息量太大了。”
“没关系,您慢慢想,不用着急,也不用在乎我。”
“还是会在乎一下吧。”
她的视线划过利利提亚的手臂,刚刚为他治愈过伤口的地方:“你现在有时候还会划开伤口。”
利利提亚举起双手:“我用了‘进食’这样的比喻,本质确实相似。这种**和需求是我的基础本能,请相信,我有在努力节制了。
“并且,信仰月神之后,我身体内部的平衡比从前稳定很多,那种无底的空虚和饥饿不再那么难以抵御。”
“吞食鬼魂会更靠近鬼魂可以理解,但为什么杀死人类会更靠近人类呢?”艾玛问。
利利提亚摸着下巴:“好问题,或许是需要营养均衡……开玩笑的。
“被我杀死的人,不会变成鬼。那些本来要变成鬼的,能量会在转化成鬼之前被我吞食,就补充了我‘生’的那一面,大约是这回事。
“不过活人的能量比鬼要难消化得多,像之前守卫战的时候,因为短时间杀了太多人,吞噬的能量没消化完,连克蕾娜给我治疗时都受到了影响。”
“这就是你战斗时能做出那些反应的原因?”
“您在夸奖我的作战能力吗?我就当是这样。
“鬼那一半的灵魂也影响着我的身体,带来的特质方方面面都存在,这只是其中一部分。
“鬼魂似乎定格了生者最后的时刻,因此时间体感与人类完全不同,人类的动作对它们来说非常缓慢。我也有那一份视野,战斗时敌人的举止在我眼里就像慢动作,所以应付起来很简单。
“只是两种时间体感的差异有时会让我混乱,我花过好一阵子来平衡和习惯。”
“阿瓦托芬也有鬼魂吗?”
“有很多,哪里都难以避免。不过这里是月神的神殿,鬼魂比他处要安静些。”
艾玛思索:“我以前看过一些通过鬼魂指认来破案的故事。”
“哦,抱歉,我没跟其他人说过这回事。以前是别人不会相信,现在是觉得麻烦。所以就算看见鬼魂依附在谁身上也不会说的。”
艾玛投以一个疑惑的眼神。
利利提亚耸肩摊手:“看不见鬼的人往往有很多想当然,但鬼也有鬼的逻辑。
“虽然我希望鬼魂不要存在比较好,但它们勉强算是自然的一环,有时候强硬介入只会出问题,跟好不好心没有完全的联系。”
“意外的专业。”艾玛说。
“毕竟从小被这些东西困扰得要命,难免多了解了点。”
艾玛抵着下巴沉思,半晌抬起眼睛:“你知道自己出生异常的原因吗?”
“嗯……我查过很多例子,但没有一个与我相同,所以在这方面没有参考。”
利利提亚顿了顿,“只是个猜想。我从佣人地方听来过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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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怀我怀了十一个月。那时罗穆卢斯的对外战争已经收尾,尤利乌斯的宅院里还关押着最后一批战俘,留待处决。
“出于避忌,我父亲本想等我出生之后再行刑,但是预产期已经超过,而我迟迟没有动静。于是他不再等待,命令兵士们动了手。
“而在那些俘虏被处决的当晚,母亲就生下了我。
“当时,他们都说那是……非常不吉利的征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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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当听个故事吧。”利利提亚向艾玛微笑,柔和地说,“您看起来心情好了不少。”
艾玛愣了愣,才意识到自己确实放松了许多。
利利提亚将手伸出走廊外:“雨变小了。”
“……时间不早了。”艾玛说。
“您要回去了吗?”利利提亚眨一下眼睛,“还有其他安排?”
“倒不是……安排的话,你不担心一下天亮之后的工作吗?”
“有将来的我担心就够了。”
“你想得开是好事。”
利利提亚笑起来:“那怎么办呢——听说人说出自己保留很久的秘密之后,会觉得轻松很多。可能是这样的原因吧,我现在心情非常好。
“现在回去太可惜了,您能再陪我一会儿吗?”
艾玛说:“虽然跟我没什么关系,但假如我还是存在良心的话,不在这里叫停你,等有人加班的时候就会过意不去了。”
天空仍然是黑色的,雨幕比暴雨时稀薄了些,却仍然稠密,但有一角月光露了出来,洒在水面上。
利利提亚看着雨幕,忽然问:“您淋过雨吗?”
奇怪的问题。艾玛想了想:“小时候淋过,感冒了。”
“但是现在的您,即使淋雨也不会生病了吧?”
“应该是。”艾玛挑了下眉,“怎么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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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利提亚走进雨里,转了半圈,向艾玛回过身来。
他伸出沾着雨水的手,递到她身前,向下的指尖滑落水珠,砸在地面。
利利提亚笑着对艾玛说:
“请和我跳支舞吧——我再告诉您一个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