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玛的心情很差。
夜晚沉默,像毫无波澜的深潭。
她在床上坐了半天,抱着膝盖听了很久周围的寂静,仍然没有一丝一点困意。
往常在沙漠中,到夜晚很深的时候,人类身体的本能多少会让她升起点疲倦。
但在阿瓦托芬待得越久,越连这点倦意都消失。
艾玛的神志清明,清晰得甚至恼人。
不想思考。不想感受。不想面对醒来的世界。
要是能一觉睡过去就好了。无知无觉地迎接明天到来未尝不是一种幸运。
但头脑又实在太清醒,清晰到微小的水滴坠落声划过神经末梢的触感都如此鲜明。
最初是一两滴,然后迅速地连成一片。
艾玛从窗外望出去,外面开始下雨。
她在雨声里原地寻觅了片刻思绪,没能找到什么东西。
艾玛从床上起身,收拾衣服,决定出去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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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殿中心深夜仍有守卫巡逻,但艾玛不想遇见人。
这里宛如她的领地,她能掌握其中每一丝呼吸的走向,每一道声音的落点,因此避开他们轻而易举。
雨下得意外的大。她走在走廊边上时,那些水点跳跃着溅上台阶,风一吹便偏移了雨帘的轨迹,艾玛的衣裙被打湿了半片。
她从雨幕里望出去,后知后觉地听见刚才未曾发觉的呼吸声。
奇怪,艾玛想,她应该不会遗漏守卫的声音才是。
但看见雨中那抹银色的第一眼,那种想避开的心情又迅速消退去。
艾玛站在原地,等着他走近来。
水中踢踏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不急不缓,从雨幕中落上石阶。
他白色的衣袍湿透了,布料盛不住过满的水分,沉重地打落在地面,带来另一阵小型暴雨。
水流滑下他银色的长发,蜿蜒着沾着于他苍白的皮肤,从脖颈到肩胛,像是刚从湖泊里被打捞起。
他向艾玛抬起眼睛,缓慢地眨动了一次,眼里的蓝色浸着湿润的水光,水珠从睫毛上滚落,砸到地上。
“晚上好,女巫殿下。”利利提亚向她微笑着说,“真是个好天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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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带伞吗?”艾玛打量他被淋透的狼狈样,问道。
“嗯,天象司没说今晚会下这么大的雨。”
利利提亚挽了下头发,露出洁白的侧颈,声音仍然是轻快的,“我有些工作要交接,去了一趟城楼,回来的时候正赶上这场雨。下得真是时候啊。”
“这么晚,工作?”
“有点积压的事没做完,已经解决了。”
“辛苦了。你平时都休息得这么迟?”
“我是短睡眠类型,不需要太多睡眠时间。您也是吗?”
艾玛短暂地停了停,向他伸出手:“只是睡不着,出来走走。我帮你弄干衣服吧,这样会着凉。”
利利提亚把手递给她,道了谢。
他的体温本就低,在雨水的冲淋下越发冰凉,像夏天夜晚未融的冰块。
艾玛碰到他手腕时,感觉冷得更清醒了两分,有些默然。
用视线测量他身体衣料曲线,考虑如何分离他体表那些多余的水分时,艾玛方才注意到他左上臂有一道新鲜的划痕,伤口已经凝结,被雨水洗得甚至发白。
“这个?”艾玛一手抓着他手腕,一手抚上伤口附近,点了点。
“啊,大概是路上不小心被树枝划到。”
“像刀伤。”艾玛说。
“您眼神这么好,真叫人为难啊。”利利提亚无奈道。
艾玛垂着视线,指尖压到伤口上,顺着伤痕缓慢地抹开,那口子一点点开始愈合:“我听克蕾娜提过,你有时候会在自己身上划出伤口。”
“不知道她是怎么告诉您的,但我姑且先辩解一句,我没有自虐的癖好。”
“她没说你喜欢自虐,只是说你脑子有毛病。”
“是吗?她真好。我会记得下次再向她道谢的。”
指尖滑到伤口顶端,那一处的皮肤已经恢复光滑平整,连表面的水珠都被抹掉了。
艾玛估计了一下,顺手从肩膀捞起他的长发,水流从她掌心落下来。
一阵温热从她接触的位置开始蔓延,一直延伸到衣料末端。衣摆停住了淌水。
艾玛一心两用地随口说:“克蕾娜还提到,用魔法给你治疗的医生很容易心悸梦魇,但她不会。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是有这回事。请放心,我这点特质还不至于有本事影响您。至于克蕾娜,”利利提亚顿了顿,仍然微笑,“她是个治疗时本能把病人的意志置于自己之前的好医生,梦魇没有烦扰她的道理。”
艾玛搓了搓指间已经松散些的发丝,放开手:“好了,差不多这样。你还是早点回去换身衣服,小心感冒。”
“感谢您的体贴。”利利提亚抚过发丝上她刚刚碰过的位置,“不过,我从来没有感冒发烧过,也没有生什么病的历史,在这方面似乎体质好得异常,想来不需要担心。您着急离开吗?”
“只是随便转转,不想见到什么人,所以避开了守卫,劳神谕祭司挂心吗?”
“如果您不想见到我,刚才就走开了。”利利提亚微笑着说。
艾玛看了他几秒,转过身:“左边。有人过来了。”
利利提亚跟到她身后,在走动里慢慢追平脚步,站到了她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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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得真大。”他感慨道。
艾玛瞥了他一眼:“你看起来心情不错。”
“我一直喜欢雨天,湿润的空气很舒服。”利利提亚看向雨幕,“或许是习惯。我的故乡在罗穆卢斯北部的拉文纳郡,尤利乌斯家的领地在那里。拉文纳北面临海,雨季很长,降水量也多。
“奥古斯塔家的特里尔郡在罗穆卢斯南部,那里温和不少,克蕾娜以前住在那边。
“她说阿瓦托芬的气候还是比特里尔更干燥,虽然偏好雨天,但下雨会让她想起药材种植保存等令人担心的事,还是不下为好。”
“难怪。你刚才被雨淋成那样也不着急。”
“雨天唯一令人可惜的是云层太厚,会遮挡月光。但现在您在这里,这点遗憾也消失了。
“真是个美好的夜晚。只是,这样的情境,让人想起些有意思的传说。”
“什么?”
“据说,女巫要是在某处长久停留,那里的天象变化就会成为女巫心情的外显。
“女巫如果心情好,则天气晴朗;如果心情不好,就会有狂风暴雨。”
艾玛沉默数秒:“弗里蒙斯先生提过这个。你有什么要问的吗?”
“能让您凌晨一点在这儿散心的困扰,想必我帮不上忙,问话就太多余了。”
“我不讨厌你这种自我认识过于清楚的地方。也或者,只是把虽然有好奇心,但又怕麻烦的话说得太漂亮。”
“怎么会呢。”
又走出去几步,艾玛问:“前天的戏剧,你觉得怎么样?”
“精彩的演出,听说很受好评。等夏季公演结束,就会正式搬上剧院舞台,剧本也向其他部分剧团开放。
“文礼司最近有很多演出台本要审核,忙得够呛。神谕祭司对神话文书这边有一定的管理责任,我也连带看了不少。”
“有什么值得期待的新作?”
“您如果有兴趣,还是问问其他更专业的观众吧。请见谅,我看得太公式化。
“我参与审核时要考虑的,只是剧本中涉及神话传说的部分是否会造成不良公众影响。
“举例说来,阿瓦托芬的戏剧中,不能宣扬其他信仰,如果涉及月神,对祂的形象也有严格限制:不能是负面的,不能过于立体和人性,不能以祂为主角来写伦理感情。
“如果剧本过关,需要有演员饰演月神的角色,还要通过祭司占卜征询月神殿下的准许。
“总之,需要很谨慎。
“许多剧作家为免争议,会捏造些更安全的神明形象,像是《格洛丽亚》里的湖水女神,取自常见传说中月神子女的设定,是种常见的聪明规避。
“但如果影射太明显,又触犯前几条限制,也是不行的。”
他们走得很慢,利利提亚停下来,艾玛站住脚步。
他伸出手,探进雨里,雨点打在他手心,利利提亚笑了一下:“在信仰尚未成型的年代,人们对神明的诠释完全出于自身期望。
“直到王权建立,为了自身的权威,当权者们便开始窃夺神明的代言权,对神的权能做出统一的划分定义。
“譬如在法律订立之初,便要约束人类天性的野蛮,教化规则与文明,从此杀戮在社会里必须被赋予意义。
“所以人们常说,生杀予夺是神明的天权,而杀人者僭越,是冒渎神明的重罪。
“王权的正当性从神权里取得,被神明所认可的王也获得神所给予的杀人权利,受王承认的杀人之举便同享这份正义,虽僭越可免罪,暴力支持的统治由此延续。
“但当权利争斗,王权交替,这份正当性难以归属时,人们又要凭借神明的名义。
“就像那幕剧中,纵然格洛丽亚不失道义,也必须要有神明给予的圣剑,神明所赐的杀人之权,否则她再多美德披身,也只是个无法得到承认的悖逆者。
“历史里不缺乏这样的故事,神明永远只能站在胜利者诠释的立场。”
艾玛说:“你不相信这套理论。”
“当然,换一个视角看来,不过是人类的文字游戏。
“人们总是赋予神明太多期望,指望祂们理解人类的公理正义,又把祂们的沉默当认同。
“但神明只是从不言语,对所有性命一视同仁。”
他从雨里收回手,望向艾玛。
艾玛移开目光,问道:“你喜欢《格洛丽亚》的结局吗?”
“结局?唔……无论从角色还是故事来说,都很经典正统,没什么好评价。”
“那个少年的结局呢?”艾玛说。
“那个角色?”利利提亚思索一下,为难地皱眉,“诚实地说,我不喜欢呢。”
艾玛动了动眼睛,看向他:“为什么?”
“他只是遇到格洛丽亚迟了一步,得到那份正当性晚了一些,戏剧性的设计。无论是否被原谅都很容易。”利利提亚淡淡说,“何况,他只杀了一个无辜的人而已。”
艾玛默了片刻:“……‘任何人的性命天然等重’。”
“真是慈悲。”利利提亚笑了笑,口吻微微叹息。
“我没有杀过人。”艾玛说。声音像是从胸腔里飘出来的,反射着空空的回声,不知落点与发声的意义。
“那么,一定有人替您做了这些事。”
艾玛沉默。一时只听雨声清晰。
“您认为杀人是不可赦的罪吗?”
艾玛的眼睫颤了颤。
西里斯冰冷的声音从她心里升起来。
所以她听见自己开口,几乎不像自己在说话:“或许是。”
“啊……那么,我信仰的女巫殿下要是这么说。”
利利提亚转过身,忽然向艾玛跪下来,祈祷般交握双手,却睁着眼睛,仰起面庞看她。
他的声音接近虔诚的,掺着一层轻薄的狂热。
“——请您饶恕我,宽恕我杀人的罪行。”
利利提亚的字句冰冷,却音调轻快,双眼明亮,唇边仍带笑意。
“我杀过的人数以百千计。我不知他们的姓名,不知他们的来处,不知他们有罪或无辜。
“如果您要判决我,请告诉我罪无可恕;
“如果您宽容我,请指引我,给我允许。”
艾玛望着他,低下眼睛。
夏季的暴雨冰冷却灼热。
她眼里不带什么感情,像看一个没有意义的静物。
“我是谁?”艾玛说,“我为什么赦免你?”
音节没有落地的震响,只漫开没有回音的涟漪。
利利提亚低下头,低声笑起来,笑声越来越大,额头抵到交握的双手上,笑得身体颤抖。
艾玛向他伸手,给他一个支点。
利利提亚搭上她的手心,起身时如一阵没有预兆的风雨,扑满在她面前。
他向艾玛偏过头,靠得很近,额头几乎相贴,银色的长发垂下来,像一道隔绝的幕帘。
“我告诉您一个秘密,”利利提亚轻声说,蓝色的双眼在昏暗中灼灼发亮。
“——我能够看见鬼魂。”
设计出利利提亚的那段时间正在听5 Seconds of Summer的《Teeth》,虽然后来对他的设定做了大量补充和改动,现在重新听这首歌的时候还是觉得很适合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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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深夜散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