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太不像话了吗?”
在宴会上那些密密的交谈声里,这道带着醉恼、压低了的愤懑声音,让他抬了抬眼睛。
“她到底想怎么样?——那个疯女人!随心所欲、目空一切!三天翻新一次法律,毫无定性!我刚刚按她的新法买进的酒,因为她一个念头就——”
“——我的宅邸,我的生意——”
“那些乡巴佬、外国人,来这里只知道女王!我的领地上——”
他复而将目光低进酒杯里,抬起杯沿抿了一口,烈酒触碰到唇边,分离时如同火灼。
他舔了下唇上的酒液,那热意便蔓延到舌尖。
“她到底是什么来历?日神在上!真不敢相信!他们让一个出身不明、毫无血统的女人占据了这么久的王位!那些王族是死绝了?”
“呵,你也就在这里硬气,到她面前只会比那些当狗的王爵更听话。
“他们是不想把她拖下王位?当然是不敢——谁有那个本事?大陆上哪里还能找出比她更强大的魔法师?”
“她到底是个母亲——先王过世时,若说孩子尚年幼,所以由她代管王座一时,也说得过去。
“可如今王子早已成年,她却没有一点让位的意思。这就实在是——”
“哼,她从没说过是‘代管’,我看她一开始就没想要把王位交给其他人,哪怕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大王子性情太和顺,不敢逆着他母亲,有人扶都扶不上位,其余更是——”
“但她对大王子还是不错,兴许哪一天——”
“大王子要是能继承王位,以我们家族和他的交情——”
贵族们仍然是老样子,几句话不离自己的利益。
这种冗余信息对他没什么价值,他只听两句就抽回了耳朵,转而寻找别的有用消息。
贵族的宴会总是这样喧闹,仿佛一起喝醉了,声音叠着声音,便没人分得清那些真真假假的怨言。
仿佛这么多人同自己一样吐出的悖逆话,即使女王听见了,也法不责众。
谁知道呢。法律在她面前是朝令夕改的一纸笑话。
所以那种被追究的恐惧也若有若无,轻飘飘地悬浮在所有人身边。
主办这场宴会的伯爵是个中立的商人,甚至爵位是用黄金才买下的不久,所以广邀访客抓紧笼络。
这样的暴发户,从前那些传统贵族们根本看不上,更别说登上他家的台阶。
但如今许多事变化得太快太剧烈,贵族们怀揣着焦躁,仿佛预感到巨大风暴将近,带上一种今日狂欢明日死的自暴自弃。
如今爵位不值钱,家族历史传统也不值钱,矜持名誉更是可以扔去见鬼的东西。
夸张露骨的贵族绯闻都难以刺激人们的兴趣,因为实在多到磨得人耳朵起茧。
由此,参加一些原本看不上的宴会,喝两杯免费的好酒,和人发泄一通心里的气血,都算不得什么大事,甚至是一种必须。
否则那些难以消解的不安,又该如何安置?
这种让人头昏脑涨的氛围,他不喜欢,但正是这样的氛围时不时能让人吐出些原本该闷死在腹中的话。
他有很多身份,扮演很多角色,有时或主动或受邀地参加这样的宴会,这对他收集情报、调查风向也是一种必须。
推罗的女王是艾佩庇里亚的荣耀,人们敬仰她,但更多人畏惧她。
显而易见。无论贵族平民,最关心的总是自己的切身利益,而一个变化的活人当然不比一本陈旧的法典稳定。
一个国家需要这样的稳定,而不是魔法与暴力维持的摇摇欲坠。
最初还多是赞美,夹杂着不痛不痒的质疑。
但如今那些疑虑与不安越来越浓重,再也无法压抑。
即使是这样中立主办所举行的宴会上,能听见对女王的斥骂也比盲从要多了。
是啊,她再神通广大,到底管不过来这许多的人心。
他舔了舔自己的牙齿,尝到一点铁锈气。
那几个大公爵,早就在暗地里磨砺刀剑,积蓄力量,扩张地盘,就差旗帜一扯自己称王。
但女王全然不管不顾,任由他们搞出再大的动静。
大臣们一盘散沙,心思各异,都在盘算着从前的抉择和将来的后路。
只有她日复一日活在当下,既不回首曾经,也从不考虑以后。
她真不是个好国王。不如说,连当王的自觉都没有。
倒台是迟早的事。但人们隐秘地怀有这种信心良久,她却仍旧在王位上坐到了今天。
公爵们在其他领地的势力无论如何庞大,也至今没有一人敢动推罗。
真遗憾。他想。那只能帮他们一把。
“可女王真的会死吗?”
刚刚畅想着大王子继位后将来的人群里冒出这样一句话,就像在热闹里泼了一盆冰水,他们一时都安静下来。
说话的人咽了口吐沫:“我听说……我见过,见过女王。
“她看起来太年轻……太年轻,完全不像那个年纪该有的外表。”
有人补充:“听说她的容貌从未变化过。”
“不……我听有人说她美得令人难以直视,又有人说她长相吓人得不敢多看一眼,到底是哪种?”
“诸位、诸位,绅士些,别议论女士的外貌。”
一个喝醉的男人突然闯入这群人之间,许是只抓住几个关键词,便牛头不对马嘴地讲起来:“你们看!这宅子,嗬!气派呢,墙上贴了这么多金箔!
“要放在从前,不拿出这个数,啧啧,肯定造不下来。现在,好日子啦!”
男人对着宅邸的装饰指点评价,转过身又拍拍其他客人的肩背,亲昵得如同见到兄弟。
他话里带着浓重的贵族发音,相貌颇温文,话又说得热情亲切,以至于周围人一时没做反应。
这人显然是个女王派,却闯进这群背地里抱怨女王的客人中,因为醉过了头而毫无察觉。
“我也听说——女王好像不会老去。好事,这是天大的好事,艾佩庇里亚的幸事啊!”
他眼睛发亮,激动地张开双手转了个圈,“只要女王在,艾佩庇里亚的荣耀便不会断绝。她要是永生不死,艾佩庇里亚也将永远繁荣。啊,看看,看看这些黄金——多美啊!
“‘天上黄金都,地上推罗城’,只要女王长在,推罗有一日变成名副其实的黄金之都,也绝不是空想!啊,怎样的奇迹啊!”
周围的宾客都沉默,望他像望着一个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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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所谓凭空点化黄金的奇迹,他一直很不相信。
同为魔法师,他很清楚炼金术士技艺的原理。
说到底只是改变了物质的形态,无论如何无法动摇事物的本质。
就算她是再强大的魔法师,她的法术也必然建立在这最基础的定理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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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被她变作黄金像的贵族,许多人为他求情,恳请女王将他恢复原状。
女王断然拒绝,将一把刀子扔到那差点化为黄金的女奴身边。
她说:你可以切下他身上任何部位,只要能带走的,从此就属于你。
他用一个人的命来向我换取等重的黄金,那么就该有付出相同代价的觉悟。
他失去性命,你得到自由。
交换从来对等,这很公平。
那伏在地上的女奴凝视刀刃良久,握住了面前的刀柄。
他听见这故事时,只是想到:即使是她,也相信等价交换的原理。多么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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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推罗城街头的时候,似乎不像走在陆地。
据说女王的心情会影响推罗城的天象。
她高兴时便下雨,恼怒时就天晴。
而原由就藏在那片“天幕”里——悬于整座城市之上的无边之湖,仿佛纯粹由水构成的浮空岛屿。
时而有阴影从中掠过,或许是天外的游云。
下雨时,天幕便会低垂下来,向着地表压近,仿佛要抱拥整座城市于怀中。
太阳的光辉只能穿透那层水幕才落到地上,光与热也被稀释,扭曲地在地面投出粼粼的水纹,薄而冷的金色,如同褪色的伪金。
他仰望天幕时,巨大的阴影正掠过他头顶,像一条巨鱼游经此处。
仿佛有孤独而古怪的鸣响从水流声中落下来,错觉一般,碰到地面之前就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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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黄金不会褪色、不会锈蚀、不会腐坏。
他偶尔想,人们拿来向她交换黄金的,与之相比,都是短暂的东西。
在魔法上,按照等价交换的原理,如果将一种物质变化为另一种物质,则它们必须具有相同的性质。
那么,有什么能交换永不腐朽的黄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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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沉醉于幻想中的梦游者说到后来,早已注意不到周围的眼光。
客人们败兴散去,而他走到桌边,又为自己斟了一满杯的红酒,然后高高举起,四处打转,不知道在向哪里的宾客致意。
“敬我们伟大的女王陛下!敬我们的艾佩庇里亚!敬我们的,敬我们……”
酒精将他的声音浸泡得含糊混乱,但没有人上前打断这祝词。
王座尚未易主,于此情此景,这仍然是可以正大光明出口的话。
有人窃窃低语,有人附和谄媚,有人嘲笑。
站在原地迷迷瞪瞪思考了半天的男人终于想清祝词,复又兴高采烈地举起酒杯,酒液因为盛装太满,在剧烈晃动里泼到了地上:
“祝女王陛下永垂不朽——敬我们不朽的艾佩庇里亚!”
男人的措辞有误。一时有人尴尬,有人发笑,更多人不置一词。
这里醉鬼太多,没有人真的在乎一句缥缈的疯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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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抬了抬手,微微倾过酒杯,像回应那句遥远的祝词。
*“永垂不朽”是只能用于形容逝者的词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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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