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状太明显,克蕾娜搞不明白利利提亚的体质,特殊病例的异常又没有前例可参考,她抱持了更高的警惕和紧张,凝重地把利利提亚安置在椅子上,去打了盆水。
利利提亚自己在盆里洗了洗手,打湿毛巾擦脸,克蕾娜上下打量他,问:“你的伤口在哪里?”
利利提亚向她摊开手,露出手心里一道深深的伤口,像持握武器时被磨破,又如裂痕一般。
边缘已经有些结痂,中间的血液仍在流动,和盆里的清水混在一起淌下来。
克蕾娜立刻心郁气结:“你有常识吗?这样的伤能随便碰水吗?你不提前吱一声?”
“我想问题不大。”利利提亚镇定地用毛巾擦了擦手。
“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
利利提亚显出了无声认错的良好态度,乖乖伸出手。
克蕾娜拿来酒精给伤口消毒,观察伤口时忍不住皱眉:“像武器的柄磨破的?你的剑呢?”
利利提亚平时挂着的佩剑并不在身上。
他随意道:“断了,就扔了。战场上不缺武器,随便从别人身上捡来继续用就好。不过不太顺手,用力太大了。”
克蕾娜专注在伤口处理上,话只听进去一半,清理完准备用法术先凝结伤口,利利提亚却突然轻轻从她手中抽回手。
克蕾娜一愣,正要说什么,利利提亚道:“再等一会儿吧。”
克蕾娜感到莫名,脑袋迟缓地转了三圈。
利利提亚手心的伤虽深,也算不上他说的那样“难处理”。
克蕾娜心里一沉:“你身上有更严重的伤?我看看。”
利利提亚想了想,向她点出来:手臂上一道,脖颈有擦伤,有一道长一些的,从肩膀划到胸口,但血已经止住了。
零零碎碎,克蕾娜越看越沉默,看他终于数完那寥寥数道伤痕,不确定地问:“就这些?”
利利提亚很意外:“克蕾娜会希望我受更多伤吗?”
“这些……比你手心的伤口都浅,哪里难处理?”克蕾娜抽动眼角,咬牙道。
“听到我的医生这么有信心真好。”利利提亚笑。
利利提亚还有心情开玩笑,但克蕾娜没有。伤口再小,处理不当都有风险。
利利提亚的伤不严重是好事,她悬着的心松了些,又有点恼火于他的夸大。
“你要是不想先处理手,先治疗其他伤口也行。这么浅,治疗法术处理起来很容易。”
利利提亚说:“今天很迟了,你晚上还休息吗?”
“我还不累,可以不交班。反正今天也没什么伤员……就你一个,看起来不会忙。”
利利提亚却望着她,突然说:“不然算了吧。”
“啊?”
“我想还是再等一等……也不是什么必须立刻处理的伤,或许明天……”
克蕾娜的表情显得凝重:“你要是真的脑子出了问题,我去找精神科医生过来。”
“不,我只是……”利利提亚低下眼,“我还不能完全控制好自己的魔力,已经等了好一会儿,我以为应该平复得差不多——但还没有。
“如果现在让你治疗……这次不太一样,就算是克蕾娜,治疗时恐怕也会受到影响。”
“什么影响?”
利利提亚顿一下,向她笑道:“说不定会做噩梦吧。”
克蕾娜有点无语,觉得自己又被耍了:“就这?”
“我也不确定。”利利提亚说。
“手拿来。”克蕾娜懒得讲了。
她接住利利提亚递来的手,触摸到的手臂也发烫,克蕾娜问:“你发烧了?魔力使用过度?”
“不太一样。”
还是模棱两可的回答,她也从来不知道哪里不一样。
克蕾娜的指腹压在他皮肤上,忽然没什么意义地想,利利提亚的体温大概是第一次比她还高。
先连接魔力,人体内的魔力流向会在受伤的位置紊乱,像被切断后四散的河流。
要从中观察伤口细节,引导魔力流向恢复正常,再去治愈表层伤口……克蕾娜很熟悉。
她从没觉得利利提亚的魔力有什么特别的异常之处,和其他受伤的人没什么不同。
她伸出魔力,去触碰利利提亚的伤口,就像习惯的每一次一样。
伤口处的魔力流动会非常混乱,这是普遍的难题,克蕾娜处理过无数次,知道该从哪道支流着手……但这次她没能找到任何一道清晰的支流。
克蕾娜看见的是漩涡。
不属于同一种性质的魔力混乱地翻涌碰撞,此起彼伏,互相消磨,仿佛在利利提亚体内展开的另一场战争,争夺生机与领地,那些能量的交锋转换中产生灼热,蒸腾起原本冰冷而稳定的魔力。
克蕾娜受到冲击,在那片混乱中头昏脑涨。
她打起精神分辨它们,克蕾娜熟悉利利提亚原本魔力的性质,终于在一片乱局中确认出自己的协助对象,帮助最适应这个身体的原住民魔力凝聚稳定下来。
其他性质的杂乱魔力很快败下阵,被魔力的浪头所吞没。
这块区域的魔力流向逐渐恢复了正常。
没有那些激烈的交锋,热量也开始下降,缓缓趋于稳定。
克蕾娜松了口气,试图顺着他的魔力流向去观察伤口细节。
那流动仍然有紊乱,像时不时撞到河中的异物石子似的一动一动。
克蕾娜的魔力跟着他的魔力流向转动,却在触碰到那些异物时,突然心底一阵发冷。
那些“异物”,那些“不同性质的魔力”中,传来她并不认识的,许多“其他人”的——濒死的呼救。
但那些异物很快在更庞大而稳定的流动中被抹平了,像被河流冲散的沙砾,化开在水中的冰。
克蕾娜在那一个瞬间突然意识到:那些引起利利提亚魔力紊乱的能量来自于外界,来自于其他的“人”。
他的敌人……被他杀死的人。
那些冰冷的情绪,那些濒死者的挣扎,在纯粹的魔力接触中传递到她身上,刺激着克蕾娜的神经,让她对那些素未谋面的人的痛苦几乎感同身受。
周围的魔力似乎静止了一瞬间。
它们注意到了克蕾娜的变化,转过视线,冰冷地凝视着这个突然出现在它们之中的异类与外来者。
在它们的攻击刺伤她之前,克蕾娜切断了魔力连接。
营帐的帘子垂着,夜晚里只有桌上一盏冷色的灯,像升在帐中的月光。
克蕾娜感觉头脑晕眩,身体发冷。
她松开利利提亚的手,直过身向后拉开了距离。
利利提亚手心里的那道伤口的血已经止住了。
克蕾娜捏住桌缘,试图通过稳定的外物来支撑自己,但那些情感的余震仍然一阵阵刺激着她的精神,让克蕾娜无法自制地颤抖。
利利提亚看着她,没有喜悦,也没有其他情绪。
帐中的灯光与夜色寂静,缺乏氧气,像要将人溺毙的水泽。克蕾娜感到难以呼吸。
克蕾娜有时想,她对死亡或许缺乏更具体的概念。
她没有真正经历过战争,作为医生资历尚浅,有人会说她天真盲目,那也难免。克蕾娜不在乎。
她知道自己一直站在与死亡相近的位置,它的阴影太庞大,笼罩在方方面面。
克蕾娜一直以为自己已经正视了死亡,却忽然发现,自己一直以来所凝视的,仍然只是它的影子。
那些不适,那些恐惧,那些莫名其妙移开的目光,从她身体的角角落落涌上来。
克蕾娜想起她为什么讨厌利提亚,不需要经过思考的本能。
她在观众席上遥远地瞥见死亡的影子,凝聚在他身上——像是死亡的化身与具象。
克蕾娜花了好一会儿调整呼吸,浮出水面,慢慢恢复了思考的节奏。
沉默了半天,想开口说什么,一时觉得嗓子发哑,她给自己倒了杯水。
润完喉克蕾娜才说:“你手心那个伤伤得有点深,需要分几次治疗。其他几个浅一点的应该可以直接处理,我先试试看。”
利利提亚眨了眨眼睛。
“好吧,我先缓一会儿。刚才消耗的魔力有点多。”克蕾娜审视了一下自己的状态,客观地认为没法心急,支在桌边深呼吸,平复自己的状态。
“克蕾娜不生气呢。”利利提亚说。
“生什么气?”克蕾娜瞥了他一眼。
“我想你应该已经注意到不正常的地方了,但你看起来没想问我什么。”
“问了有意义吗?”
“说不定我会回答呢。”
克蕾娜按着额角沉默了一会儿,正过视线说:“没什么区别。下一个治哪里?”
利利提亚笑起来。
他从椅上站起,向克蕾娜靠近一步,倾过身,抓起她的手。克蕾娜没能抽出来。
他牵着克蕾娜的手,将它贴到自己的脖颈侧边。克蕾娜感到指腹按在他的颈动脉上。
他的脖颈仍然发烫,血液流速和心跳都比平时更快。
那心脏的搏动从手上传递过来,牵动她的血管,震动中微微发麻。
利利提亚的眼睛很亮,装着桌边的灯光,仿佛水面上被波纹敲碎的月亮,和声音一起沾染着异常的热度。
“我一直——一直很好奇一件事。克蕾娜,你说,我是不是只有半颗心脏?”
他的声音轻下来,像低声的絮语,“你想知道吗?克蕾娜,克蕾娜……你想剖开我看看吗?”
克蕾娜捂住了他的嘴。
利利提亚眨眨眼睛。
“你今天是伤员,我不跟你计较。”克蕾娜说,“坐好,把嘴闭上。实在控制不住就放空脑子别思考。”
利利提亚松开她的手,后退一步,坐回位置:“有点困难。事实上——我现在还是很兴奋。”
“看得出来。但是很恶心,你别强调了。”
“我不是第一次杀人。但像今天这样的规模,还是第一次。真让人高兴。”
“你如果不得不说话,我可以把耳朵堵上,就当尊重你了。”
利利提亚弯起眼睛:“我没受过什么严重的伤,这次或许是不错的机会。看见‘我’之后,克蕾娜,你没有想过要杀了我吗?”
克蕾娜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你是个好医生。‘杀了我可以救更多人’,你没有这样想过吗?”
她沉默了一会儿,看着利利提亚的眼睛:“那不是医生该做的事。”
利利提亚无声地笑了笑:“‘救眼前所有能救的人’,无关其他任何因素。所以我才说,你是我见过最好的医生。”
“很多人会说这不是好事。”
“他们怎么想不重要。”利利提亚说,“世上或许无数的人该死,但你这样的人应该活下来。”
克蕾娜抬了抬眉毛:“我应该高兴吗?接到了死神的赦免令?”
“我不是真正的死神。我也当然不会杀你。”
利利提亚笑着说,银色的长发在灯下泛着细碎的亮光,像星子在闪烁,“我们是朋友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