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利提亚的回礼是一块黑色的魔法石,镶在一个银制底托上,穿着一根棕色的绳子。
底托制式简单,看起来是现成买的,边缘雕着“最美好的祝福”这种常见的装饰用词,甚至是花体字,绳子倒是有手工编织的痕迹,一块儿用个简朴的白色首饰盒装着。
利利提亚说明:底托是他自己刻的。挂绳是市面上买的成品,当然首饰盒也是。
克蕾娜:“自己刻的你写‘Best Wishes’是有什么心事?”
利利提亚说:“本来想写克蕾娜的名字,又觉得太像失物招领。也不是生日和节庆,最后就选了通用祝福语,简短又包容多种含义,很好的祝福词嘛。”
他托着下巴指了指克蕾娜手里的魔法石:“魔法石是我做的。我一直对魔法石制作感兴趣,但自己动手做还是第一次。没想到比想象里要麻烦很多,一开始还报废了几块。”
克蕾娜挑眉,露出了嘲笑的神色:“哦?真意外,你还会失误?”
“在刚开始学习和尝试的时候,我也是很容易犯错的。”利利提亚眨眨眼睛,“克蕾娜呢?做魔法石的时候失误了几次?”
克蕾娜看向手里的魔法石:“所以呢,你做的魔法石是什么效果?”
“‘持有者受到攻击的时候,会自动攻击侵害者’的被动效果。”
克蕾娜沉默了一会儿:“哈?”
“我能使用的魔法类型很少,所以能做的魔法石种类也有限。试来试去,最温和的就是这样。
“克蕾娜不会主动去伤害别人,我就想被动型的比较好。”利利提亚说,“你要是不知情,将来大概会生气,所以我还是提前说明吧。”
克蕾娜合上盒子,把它向利利提亚面前一推:“我用不着。做这个毕竟花了你不少时间,给更合适的人吧,你巡防营的同事什么的,比我更有使用情境。”
“那就扔掉吧。”利利提亚随意道,“我没有其他想送的人。”
他忽然露出些生动多了的为难神色,叹了声气:“哎,确实不该做自己不擅长的事。下次还是送你蛋糕吧,西城区那家店出的新品——你刚刚通过了三级祭司的考试,也该庆祝一下,恭喜呀。”
利利提亚笑着倾斜过盈盈目光,口吻轻快且明亮。
克蕾娜莫名觉得胃里不舒服地扭动了一下,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午休时间不长,利利提亚抽空来打个招呼,送完东西也准备走了,克蕾娜最终还是叫住他:“……谢谢你的礼物。”
利利提亚在门边顿了顿脚步,回头微笑:“不客气。”
克蕾娜从盒子里拿出那块魔法石,又看了一会儿。
魔法石表面有着黑曜石般的光泽,正中一道白色的裂纹,摸起来发凉。
利利提亚也没选什么让人误会的颜色。
克蕾娜突然无意义地想。当然,他很聪明。
克蕾娜把它收回盒子,放进了抽屉深处,很长时间没再拿出来过。
医疗部大多时候不是很忙,克蕾娜接诊得最多的病人来自巡防营,基本是些训练中的事故擦伤。
也有一些城中居民,像是切菜时切到手、踩椅子取高处的东西不慎摔下来、撞到什么尖锐物品碎片等日常原因。
巡防营的伤员受伤原因和伤口相对类似,而居民的伤情五花八门,例子复杂,沟通难度也更高,很少让实习医生处理。
克蕾娜实习期的时候基本待在神殿内,后来才偶尔有在神殿外缘的医疗分区排班。
总的说来,严重的伤势不多,除非有人切菜时因为正跟人吵架生气而下刀太重,偏偏刀又下偏了。
克蕾娜接待过一次这样的例子,记忆犹新。
阿瓦托芬没有阶级差异,没有奴隶和贵族,中立的和平地带。
街上到处是轻快的气息,包容在一片安定的快乐里,克蕾娜很喜欢这样的氛围。
这确实是月神庇佑下才能存在的奇迹,越是从其他国家而来的人,处在这样的环境中,应该越对此深信不疑。克蕾娜是这么以为的。
直到城中发生过一次争端,有规模的预谋。
原来真有人会为了摧毁这样一个理想乡而长久潜伏在此,装作与周围所有人相同,而一分一毫不因为被这片和平的辉光照耀而动摇。
也或许动摇过,但结果是不变的,克蕾娜无从得知其中的历程。
她知道这件事的时候罕见的繁忙,医疗部里等待着许多在争端中受伤的人,有巡防营的守卫,也有普通民众。
听说间谍已经被处决了,他们被查出来自某个与阿瓦托芬名义上交好的国家,神殿在处理后续。
同事把克蕾娜换下来让她休息一会儿,克蕾娜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发呆,背景音里朦朦胧胧吵闹着叫喊和泣声。
神殿的日光仍然宁静安详,但她浸没在浓郁的消毒酒精和血腥气里,甚至对这些气味已经迟钝。
克蕾娜在熟悉的光景里感到一阵陌生的茫然。
总是有很多事不是她理所当然以为的样子,因为太过复杂而不可见,厘清它们远难于拼接断裂细小血管的脉络。
克蕾娜只善于应对有形而具体的创伤,无形的阴影使人感到无力,对于无法改变的庞大东西,个体往往只能选择视而不见地逃避。
后来在有国家向神殿宣战的时候,克蕾娜也没那么意外了,只是仍然觉得对方有点不自量力,无意义的行为。
外交部的朋友跟她谈到这里的时候叹气,忧虑这一场开端的后续:一个国家的宣战只是试探,试探神殿的态度与力量。如果他们感觉到神殿的虚弱,真正的战争便绝不止于此。
克蕾娜感觉到熟悉。从前母亲跟她谈起罗穆卢斯时,也是这样的忧虑。
仿佛她离开了一个巨大而沉闷的圆圈,又无知无觉地陷入另一个相似的处境。
阿瓦托芬和罗穆卢斯当然不一样,克蕾娜对自己讲。
但她感到同样的压抑。
克蕾娜厌恶暴力,暴力只会带来流血伤害,纵使是用于战斗的魔法,也不过是另一种包装过的暴力。
但要抵御别人的伤害,就只能自行拿起武器,以暴力反击和压制,像是一个周而复始的死结。
有相同生命力本质的人和人之间,真有如此巨大而不可调和的不同吗?
克蕾娜困惑中听到朋友还在忧心忡忡:像引发之前那场争端的间谍那样的人,城内不知道还有多少,也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爆发。
天象祭司事前有所预警,巡防营反应足够迅速,但免不了意外和——哎,信仰无法轻易证伪,阿瓦托芬向来慷慨接纳不同的声音,但仁慈和善意为什么总换来背叛呢?难道善意一开始不存在才更好吗?
朋友的声音听起来也难过而困惑。
克蕾娜想,每个人解答不了的问题都有很多。
那场战争发生在阿瓦托芬城外空旷的沙地,这个距离还不算违背不战誓约的承诺,但神殿不会主动发起最初的攻击。
细节如何克蕾娜不知道,也不觉得自己能想象明白。
对方的军队里当然有魔法师,巡防营也有。
魔法只是让战争的形式更加复杂和难以预测了。
克蕾娜那时还只是三级祭司,虽然跟着同僚一起在城边驻守,但不是最外侧那圈最先接应伤员的医生,比较像为防忙不过来而安排的后备人员。
医疗部的前辈们行动有序,不知道是神殿曾发生过这样的情况,还是他们从战争中的国家而来,早有应对如此场面的经验。
克蕾娜跟其中几位熟悉,猜想约莫两种可能都存在。
战斗大约在白天开始。毕竟是月神的神殿,在夜晚战斗或许会得到加强,对手不会送上这样的有利因素。
但克蕾娜在营帐边等待的时候,只有帐子的布帘被风搅动的声音最清晰。前线医生的营帐似乎并不忙碌。
她有点奇怪,但没多想。
比如对方行动谨慎,采用长线作战,和神殿的守卫没怎么交锋;或者他们声东击西,让神殿把注意力放到城外,却在城内动手脚……应对这些情况的准备也不是没有,神谕祭司更该为这些事操心。
克蕾娜担心也没有用处,所以心情平静。
最前端的守卫和医护人员在期间会定时返回几位传递消息,傍晚时回来了几个人,安然无恙,却都神色古怪。
无伤而返本该是好事,克蕾娜遥遥见到,却不明白他们各异的神色。
只是有一道问题顺着那隐秘的气氛传播开,许多人在问:
——那个“利利提亚”是谁?
克蕾娜几乎忘记了,她最近太忙,医疗部频繁开会,忙碌限制了她多余的思考时间。
巡防营的繁忙程度不相上下,她有那么几次想起过利利提亚,又很快置于脑后。
或者她只是不愿意想起来。
那些流动的传闻说:“利利提亚”是巡防营的新人,到阿瓦托芬才一年半左右,但身手很好,当时很出名——
他的资历不够,出身不太安全,所以考核期很长——他主动申请参与了这次战争的先锋队伍……
确实很……但不太听指挥——可那样,也确实用不着听了吧?
传言的碎片让克蕾娜指尖发冷。
他们说:对面的占卜师做了错误预判,没有长线计划,一开始就压上了全力,结果出来得很快。
对面大约五百人的先锋兵力,不知道包含了多少比例的魔法师,无一生还,全灭。
他们的对手只有利利提亚一个人。
他没有听取队长的计划布局,不顾拦阻,只身走去最前方,然后神殿就没有——不需要再派出任何人。
听起来多荒谬。
克蕾娜却荒谬地想,她完全不怀疑这传闻是真的。
毁灭性的开端打击让对方已经没了声息,但为防后续还有其他进攻,巡防营的守卫仍然留在最前线。
利利提亚也没退下来,虽然同伴想劝,但他似乎精神很好,伤势不重,体力和魔力都不见枯竭,想劝的人也失去了接着说话的底气。
直到夜晚很深的时候,安静的营地里才传来又一阵议论的声响。
克蕾娜在营帐门口见到了他。
利利提亚原本白色的衣服大片大片浸满鲜血留下的深浅不一的红色,金铜色的臂环雕刻凹槽里结着血块,脸边和头发也粘着血迹。
但他看起来既不疲倦,也不狼狈,甚至心情很好般微笑着。
那张漂亮的脸在血色中反映衬出一种夺目而诡异的艳色,让直视的人胆战心惊,却难以移开视线。
他对上了克蕾娜的眼睛,主动过来和她打招呼,声音柔和而轻快:“克蕾娜,我听说你在这边。我受了点伤……恐怕不太好处理,我想还是交给你更加——”
克蕾娜回过神,抓住他手腕往营帐里带:“别站这儿招人眼睛。受伤了就消停点,少说有的没的。”
在抓住他手腕的一瞬间,克蕾娜就感到异常。
利利提亚的体温一直很凉,或许由于奥古斯塔的血统,或者是他那说不明白的体质,克蕾娜没追究过。
但现在克蕾娜手中的腕骨却滚烫,恍如正在烧灼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