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蕾娜不喜欢抽象又无形的东西,比如哲学、艺术,或者“人的想法”。
她学的是医疗外科,一开始只是因为父亲的影响,但这门类刚好适合她。
生物的身体构造复杂而精妙,像一环扣一环的机械齿轮,有迹可循,有理论可推导,更重要的,它是有形且可见的。
被撕裂的皮肤下更有交错的血管、肌肉、筋膜和骨头,说话、行走乃至转动眼球,都需要那么多身体部件的支撑运转,很难想象人的躯体生来就有如此精巧而自洽的天然逻辑。
克蕾娜喜欢这种自然运作的生命力。
排除故障,修正路线,就会自动向正常运转的状态恢复,这份求生求存的本能里,蕴含着多少人绞尽脑汁都不一定理得清的行动逻辑。
治疗魔法的底层逻辑,是医生用自己的魔力链接病人的魔力——即使伤患并非魔法师,其本身也具有魔力,只是不像魔法师可以与外界的魔力沟通,并操控使用它们。
相对来说,魔法师体内的魔力自我意识往往更强烈,甚至可能与医生的魔力互相冲突;而普通人不习惯操控体内的魔力,则更容易被引导。
对于用魔法治疗他人的医生来说,治愈后者更容易。
克蕾娜其实挺喜欢用魔法治疗时和人链接的过程,甚至人体内的魔力能诚实地反映出一个人的秉性,比起她不擅长的语言互动,这反而是更坦诚明白的交流方式。
人类因种族、外表、利益而将彼此分为不同的群体、组织、国家,为此敌对,互相伤害。
但不论是怎么样的人,那份渴望生存的单纯生命力都是相同的——哪怕是精神上求死的人,身体的本能仍然在寻求生存,这是不管怎样的人都完全共通的部分。
克蕾娜有时想,从这个角度看来,所有生命都是彼此的同胞。
她喜欢这种共通的本能。
看见病人的伤口愈合,重获健康,言行中流淌出生命力的时候,克蕾娜感到温暖。
和同事聊到这个话题的时候,同事想了一会儿,说:“我虽然不能理解……我是做不到这么想,因为有些病人真的很讨厌,对吧?
“比起人的共通性,我更不能忽视对方不好好遵守医嘱、无法沟通、脾气很差还会吼人的问题。”
克蕾娜其实最早并没有认识到,不是所有医生的看法都和她一样的,逐渐发觉这一点的时候,她有些茫然。
同事咬着吸管又沉默了好一会儿,对克蕾娜说:“我虽然做不到,但我觉得能发自内心这么想的你很厉害,真的。”
克蕾娜在对利利提亚使用治疗魔法时接触过他的魔力,不过,利利提亚的伤口都太浅了,没多少魔力接触就能治愈,那些浅层接触不足以对他的本性做什么补充说明。
至于许多医生一对他用治疗魔法就会出现负面影响的事,始终也没个解释。
利利提亚说,可能是因为他的魔力比较排外,对他人的魔力接触本能会产生攻击性,他自己也无法控制。
但克蕾娜就没事,可能是因为两人有血缘,他觉得比较亲切。
克蕾娜听了又想翻白眼。
真会因为血缘就觉得亲切,还跟家族切断关系跑得十万八千里远,克蕾娜那跟他薄得也就比水浓一点的血缘关系还扯上亲切感了。
“你就是成心不想找别的医生治吧?”克蕾娜磨牙,“医疗部那么多医生,你要是多找几个试试看,一定也有给你治疗也没症状的。”
“可能吧。你不觉得,人受伤的时候其实非常脆弱吗?通过伤口就可以被人碰到自己最本质的部分,很让人不愉快。”
“头一回知道你这么脆弱敏感,被别人的魔力碰到又怎么了,你做贼心虚?”
“怎么说呢,有点像——”利利提亚支在桌面上的手臂向前倾了些,“‘把性命交给别人’一样。但是,如果是克蕾娜,我觉得把自己的命交给你也没关系。”
“太沉了。你自己的命自己背着。”克蕾娜顿一顿说,“不对,你也没解释为什么我给你治疗就没有异常。”
利利提亚说:“因为克蕾娜是个坚定又温柔的好医生。”
克蕾娜不知道怎么形容他当时的表情,皱眉道:“什么意思?”
“单纯的字面意义。”利利提亚没再解释,轻飘飘把话题揭过了。
“你真的没跟利利提亚交往吗?”
又被同事问起这个话题的时候,克蕾娜已经学会能如何不慌不忙地解答,并顺便捎上两句对此人的刻薄评价,以不一定有效果的方式尝试劝诫可能对他有特殊好感的盲目对象。
但这位同事跟她平时就熟,热心交际,性格外放,见人见过得多大约不容易被利利提亚的漂亮表象骗,克蕾娜就省了那套劝诫。
“诶——很可惜啊,我觉得你们关系很好。不交往试试看吗?不真正谈过其实是不知道合不合适的。”
同事说,“我前两天刚跟前男友分手,只当朋友的时候觉得他挺好的,谈了才发现有很多合不来的地方,所以干脆地做回朋友了。”
克蕾娜稍微有点失语。
她还记得某个表姐因为未婚夫喜欢上别人要退婚的事哭了一个月,但这位同事在她印象里已经分过起码六个男友了。
至多伤心一两天,眼泪掉完一抹眼角,第二天又容光焕发热心于寻找新的恋情。
对这做派克蕾娜属实很难欣赏,但同事人很好,跟克蕾娜关系也不错。
“我跟他都没那个意思。”克蕾娜说。
“这样吗?遗憾……”同事眨了眨眼,“那你知道他喜欢什么类型吗?”
撤回前言。
克蕾娜从她眼里看到了挑战的兴趣。
“他可能对女的没什么意思。”虽然对男的大概更没意思。
克蕾娜只讲了前半句,试图直接断掉同事的念想。
“嗯?可是我也没听说他交过男朋友,倒是有些跟女生的绯闻。”同事竟表示了怀疑。
跟传言掰扯是不对的,传言里哪天说利利提亚脚踏十条船也可能发生,克蕾娜觉得还是他当众从十层楼上跳下去更有可信度。
她决定转移方向:“虽然利利提亚确实长得好看,说话好听……我是说,他也有很多缺点。比如,他在某些方面,其实挺不成熟的。”
背后夸他已经够让克蕾娜头皮发麻了,她更不习惯背后损人,而且是有意说一些有所偏颇的情况,克蕾娜开始觉得舌头都有点发麻了。
同事不负所望:“哎呀,还有这么可爱的地方?”
救命啊。克蕾娜有点不想说了。
她硬撑着补充了一句:“而且,可能,不是很有责任感……”
虽然利利提亚目前工作做得很好,在同事间的风评不错,但克蕾娜想到:他在罗穆卢斯的时候也是如此。
而依然到了后来,他抛下自己的“职责”离开了。这评价或许不算冤枉。
“这倒是关系不大。”同事对这点却异常轻描淡写,克蕾娜很困惑。
“我也知道,他那种人,漂亮聪明又能干的,哪里真的能留得住?条件越优异的,越有更多选择,就很难为一个选项停留,我有自知之明。”
同事耸了耸肩,眼神明亮地一笑,“谈恋爱嘛,又不是非要奔着什么结果,过程开心就行了呀!开心就接着待在一起,不开心了就好聚好散。
“虽然我也有想不开要复合的前男友——那是他的问题,我想得开,可没想继续找罪受。”
克蕾娜愣了一下,她已经知道阿瓦托芬就是这样的地方,但仍然有点不太适应。
奥古斯塔家是老派贵族,许多势力越大的家族越守着父母指婚那一套,看的都是门当户对,有利与否,像克蕾娜母亲那样自作主张的自由恋爱是很少见的。
或许因为小时候与祖母接触得多,克蕾娜很懂得这一套,也仿佛默认这观念。
虽然母亲对她和哥哥说过,要是喜欢上什么人就勇敢去追,不要考虑身份地位,相信爱情的力量什么的。
年幼的克蕾娜却想,祖母所说的婚姻的利益也不是没有道理。
说到底,克蕾娜并不是特别在乎爱情。
如果说要和某人共度一生,她第一时间会描绘的形象是个和自己志趣相似的同行,有利于工作和研究的一种稳定而波澜不惊的生活。
利利提亚充满不稳定性,只是在想象里都无法将他放入这样的场景,克蕾娜根本没有想过这种可能。
连考虑将他放入想象这件事本身就已经足够荒谬,克蕾娜自己也不明白。
她愣神的时候,同事却向克蕾娜贴过来,颇有些促狭地压低了声音:“你说了这么多利利提亚的不好,就是想让我放弃吧?你虽然不好意思说,是不是还是喜欢他的?”
好心没好报啊。
克蕾娜想苦笑,但没能从刚刚的思绪里回神,显出一种慢半拍的恍惚:“真没有……就是……”
在思考还没有跟上身体的时候,克蕾娜像是随口说:“我生理上不太能接受那家伙。”
同事认真地问:“床上关系不和谐?”
克蕾娜愣了三秒:“不是,我没跟他交往过。”
“没交往也可以上床,不冲突啊?”同事也理所当然地感到困惑。
太开放了,阿瓦托芬还是太开放了。
克蕾娜还停留在婚前性行为会被批判得体无完肤的保守思维环境里,没能习惯这种迭代。
意识到自己刚才下意识说的话里有被误解的地方,克蕾娜苍白而无力地扶额:“真没有……”
“好啦好啦,不说了。”看克蕾娜真的为难,同事点到即止了,“哎,我本来还想推你一把,以为旁观者清了。但也是,当事人自己的感觉和别人看着不一样,还是你自己判断更重要。
“不说了,抱歉呀克蕾娜。对了,我上周在城里发现了一家不错的餐厅,晚餐有空吗,我请你吧?”
克蕾娜晚上和其他同事预定一起研究一项新药的实验,婉拒了她的邀请,同事有点遗憾,说那下次再约。
不愿意承认吗?
和同事分开后,克蕾娜又想了一会儿,很别扭地,很不想肯定什么地思考:她其实在很多方面上佩服利利提亚。
他的那些恰到好处的礼仪和说得动听的社交辞令,对人际关系游刃有余的处理能力,精准而快速的反应,还有其他种种。
即使有很多表演的成分,那也起码是有表演这些的能力,而克蕾娜根本演不出来。
真诚不是缺点,但过度的真诚反而会搞砸很多事,克蕾娜只能真诚,是因为她学不会其他伪装的方法。
她未必是想做到利利提亚那种程度,但偶尔也对那样的处事方式感到羡慕。
克蕾娜想到,她确实,不愿意承认,但她其实很羡慕利利提亚切断过去的果决。
人是由过去构成的,不可能抛开你出生成长的地方铭刻在你身上的东西,哪里是说放弃说扔掉就可以做到的。
克蕾娜始终做不到。
她仍然能回忆起祖母把幼时的她放在膝上为她念故事书的场景,哪怕她大多时候古板、严厉又现实。
即使那其中有因为她的发色而产生的偏爱,克蕾娜仍然能在那些回忆中拾得很多温情的东西。
即使罗穆卢斯在她的记忆里是一座充满不安不定,用华美外衣粉饰暴力至上,等级森严而沉闷的国家,她在那里也不是没有获得过快乐,但更多的是感到痛苦。
克蕾娜的母亲明白这一点,所以替还年幼的她选择了逃离。
对离开这件事,克蕾娜本身并不后悔,但她时不时想念自己还在罗穆卢斯的家人,对自己实际爱过却也憎恶的故乡,两种感情都无法割舍。
利利提亚让她想起故乡,想起家族所代表的压抑,直到克蕾娜和他逐渐熟悉,了解他日常里的另一面,那种感觉才得到些许消解。
但另一种不安在滋长,克蕾娜始终无法明确地形容出它的形状。
利利提亚说他不喜欢提过去的事,但和克蕾娜交谈的时候,他有时仍然会主动提到罗穆卢斯。
克蕾娜想也理所当然,他们本就没什么联系,找共同话题很容易往过去都拥有过的同一个故乡上拐。
而他确实也是由罗穆卢斯所教养的一切构成的,比任何人都更能体现他姓氏所代表的东西。
根本谈不上抹掉影响,那些影响是从骨髓到外在,塑造他全部的基础。
这样说来,罗穆卢斯对利利提亚所拥有的影响,应该比克蕾娜还深刻很多才是。
但他提到罗穆卢斯,提到亲属和那里认识的人,在那里经历过的事情时,形容语气都轻描淡写,像在说一件可以聊作谈资的、并不重要的事。
他好像真的不在乎。
又或只是克蕾娜没看出来,他掩饰得太好?
克蕾娜有点疲于思考了。
她不喜欢想这些抽象而无形的“感觉”“概念”,想了又能得到什么结果呢?
一切照常运转,她的行为也不会为此变化。
还不如按照直觉走,人的身体远比人自己想象和以为的要聪明。
利利提亚又是她的谁?有什么理由,又有什么资格,凭什么让她非得去想这些?
克蕾娜甚至觉得好笑,摇摇头甩掉思考的残渣,准备整理工作上的问题。
在刚刚那阵思考漩涡即将平复的波澜里,有一道声音说:
但那些都不是你讨厌他的理由,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