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昀已经朝门口看了不下十次。
图文广告店八点半上班,现在已经十点,人还没来。林昀有史以来第一次在工作中分神了。
“欢迎光临。”
玻璃门打开,林昀往门口看去,宋晓虎手握一瓶冰饮走了进来。
“怎么了?”宋晓虎察觉到林昀的视线,一边问一边打开瓶盖喝了一口。
林昀掩下失落,不经意道,“没事,我以为是成怡。”
“成姐?你找她做什么?”
“我把昨天拍的30张证件照修好了,想给她看看。”
“哦,她请假了。”
宋晓虎走过来,看到林昀电脑屏幕里的照片,脸色惊喜,“专业啊!这不跟现在那种199、299元一组的证件照一模一样么,林昀,可以啊,能跟网红摄影工作室抢生意。”
林昀没在意宋晓华的夸奖,又把话题拉回来,“请假?成怡怎么了?”
“我不知道啊,她的事不怎么跟我们说的。”
窗外景色飞速后退,成怡坐在窗边,邻座是一个五十多岁样貌普通的男人,从上了高铁,就一直在打电话。
“小唐,现在行情不好,你也知道我的钱还没收上来,唉……”
“……我知道,我知道!谁的兄弟不吃饭,我底下也有五十几号人……”
高铁有空调,温度较低,有些微凉,男人却是一脑门的汗,脸上的皮肤因为长期暴晒起了许多斑,眉头紧皱,手搭在小桌板上,时不时用指甲划拉一下,手背粗糙有裂痕,这是一双劳动人民的手。
成怡转移视线看向窗外,高铁正经过一条海河。
从南城回到老家江城,只需四个小时。成怡已经有两年没回去了。
早上上班的时候路过小炒饭馆,看到卷帘门上贴着写有闭店二字的纸条,不知道老板娘的手怎么样了,这样思索着,又猛然记起,今天好像是母亲的生日。
母亲去世快五年,她来到南城也快有两年。回去看看吧,成怡对自己说。
于是她向张姐请假,线上购入一张回江城的高铁票,打车直奔火车站。
纤瘦的女人手撑在窗边,长发用手指抓了抓,凌乱地披在肩头,皮肤过分白皙,清晨的阳光直射进来,好像要穿透女人的头骨。
成怡眯起眼睛,把遮光帘拉下。
这时手机亮起,成怡打开微信,是林昀发过来的。
成怡有些意外。
林昀【你请假了?】
成怡【嗯。】
林昀【生病了?】
成怡【没有。】
成怡想起这段时间,林昀业务上不清楚的地方都是找她沟通。今天突然请假没跟对方说,确实有些不周到。
成怡【工作上不清楚的可以问宋晓辉和李芸芝。】
林昀怔怔看着屏幕上的一行字,放下手机,深深吸了一口气,等内心平复了会儿才又拿起。
林昀【好的。】
成怡等了会儿,见对方没有再说,放下手机想要睡一会儿,这时候屏幕又亮起。
林昀【什么时候回?】
成怡【明天。】
母亲生前最喜欢吃三街路上一家糕点店的桂花糕,成怡特意转了两趟地铁去买了些,又走进旁边花店。
花店里的老板正在包装花束,见成怡进门,问要什么,成怡逛了一圈,门边的向日葵开的漂亮,就让老板包起来。
母亲喜甜,不爱花。她认为花娇贵,不好养活。成怡坐在出租车上捧着向日葵,抚摸柔软的花瓣。
在母亲疯疯癫癫的第一年,成怡为了让家里多些生气,买了许多鲜花,放在屋子里的各个角落,色彩绚烂,看了确实令人心旷神怡心情舒畅不少。
可过不久,等她从房间把脏衣服抱出来,或者打扫完厨房时,就会看见母亲坐在木地板上,抱着一大捧花在吃。
干枯的手指恶狠狠拽掉鲜花头颅,一口吞掉,毫不怜惜。
“它们太柔弱了,必须吃掉。”母亲这样说。
成怡那时候不清楚母亲为什么要说出这种话,她没有那么多力气去深思,20岁的她刚开始照顾一个精神失常的人是很艰难的。
母亲总是会突然出现许多让人痛苦崩溃的举措,就连医生开的药,都无法治愈。
她会把上一秒吃得好好的饭菜扔进洗衣机里,会控制不住打人,会把自己抓得到处都是血痕,会随地大小便,会歇斯底里吼叫。
“成振中又来了,成振中,成振中!”
母亲挥舞双手,在空中不断比划。她说看见了,就在那里。每次成怡看过去,都只能见到昏暗的墙壁,或者起皮的沙发。
成振中是母亲的丈夫,成怡的亲身父亲。
一个西南小城里事业有成的老板,喜欢酗酒,暴力。成怡和母亲活在可怖的阴影里,将近20年。
直到他摔下楼梯,不治身亡。
出租车开上山,过了二十分钟,停在墓园大门口,成怡付了钱,提起桂花糕和向日葵往山上走。
母亲的墓地在比较里面,成怡一步一步走上台阶,默默数着,“1、2、3、4……”
在第239个台阶上,成怡停下脚步。
墓碑上的女人身着正装,头发盘起,微微笑着,容光焕发。
这是成怡当年翻遍母亲抽屉,从办公教案里找到的证件照。
母亲是一位小学语文老师,年年被学校评为优秀教师称号,最在意自己的形象,却在疯了的七年里,头发斑白,长了老年斑,大门牙也被椅背磕掉了一块。
“妈,好久不见,你还好吗?”桂花糕和向日葵放在墓前,成怡席地而坐,“这次来没带什么,下次带多一些。”
“向日葵长得挺好看的,你就不要把它吃掉了。”
成怡也不知道说什么,下巴靠在膝盖上,看着母亲的照片出神。
“……生日快乐,妈妈。”
成怡最后看了一眼母亲微笑的照片,往山下走。下山的路要比上山容易,站在高处一眼望去,密密麻麻,全都是小小的墓碑,竖立在山林中,望向自己曾经生活过的城市。
“成怡?”
脚步顿住,成怡回头看,一个瘦弱的男人站在不远处,正不确定地看着她。随后男人眼睛慢慢睁大,露出惊讶的神情,“真的是你!”
男人快步飞跃下来,乘着风,像是一只要随风飘去的风筝:“我是阿奇啊!”
成怡一僵,阿奇?
阿奇快步上前,宽大的衣袍挂在身上,晃来晃去,他激动地问:“你怎么在这?”
“我……”
“哦!我知道了,你来看阿姨吧,她葬在哪里,我去祭拜一下!”
“……不用了。”成怡从阿奇手里挣脱,退后一步。
阿奇就像没看到,看着成怡笑起来,消瘦的脸颊更加凹陷,嘴巴张得很大。
“我们有八年没见了吧,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你真是一点都没变。我倒是……”
阿奇不好意思地摸摸脸颊,“我倒是变了许多。”
成怡面无表情地站着,眼前这个瘦骨如柴的男人,是她的前男友。
“对不起,那时候我伤了你的心……”阿奇垂下眼眸,眼睛变红,“我没想到阿姨她……”
成怡淡淡开口,“我要赶高铁,再见。”
女人逐渐远去,阿奇站在原处望着,痴痴笑出来,他弯腰扯下墓碑前的一根香蕉,撕下一条一条果皮,张口咬了上去。
还没吃完,就迫不及待卷起衣服宽大的下摆,把附近墓碑前的祭品都装上。
阿奇捧上一束墓碑前的百合花,动情地嗅,表情迷醉。
“今天有一个大收获啊。”
成怡没想到在墓园这么难打车,她站在大门口,时不时看一眼手机,高铁票是晚上七点十五分,成怡有点担心赶不上。
“轰隆隆!”
晴朗无云的天转瞬变了脸,沉甸甸的乌云快速压过来,拥挤,互相推搡。
成怡抬头看,这么低的黑云,好像抬手就能触碰到。
半个小时候后,成怡终于坐上了车。
汽车沿山路而下,雨水激烈打在玻璃窗上,嗒嗒响。成怡记得,她与阿奇的相遇,也是在一个雨天。
那年,她25岁,已是照顾母亲的第五个年头。
那天清晨,下着小雨,成怡等母亲睡下,穿上外套出了门。
小区附近新开了家药店,离大门口不过几十米距离,成怡想过去看看。其实那时候已经可以线上买药了,但成怡总想利用一些机会出门透透气。
药店里只有一个店员。
年轻男人穿着白大褂,背对大门,弯腰把箱子里的药品整理到货架上。
店里其他地方也被大大小小的药品箱占据,成怡把雨伞放在门口,捡着空隙艰难往里走。
年轻男人听到声响,转头看到成怡,露出一张和善的笑脸,“你好,请问需要什么?”
男人留着利落短发,笑起来左脸有一个酒窝,样貌清爽干净。
“啊,”成怡有些不知所措,她每天都在家照顾母亲,很少与人交流。
“我、我要买碘伏,纱布,酒精,医用棉签。”
年轻男人放下手里的箱子,走到成怡面前,“你受伤了?”
成怡看到对方盯着自己的手背,忙遮掩住。
这是母亲昨晚上抓的,伤口有些深。母亲闹了整晚,成怡也一晚没睡。
到最后,成怡不得不哄骗母亲吃下安眠药,她才能从窒息的房子走出来。
年轻男人皱紧眉,“你过来,我帮你处理一下。”
他没有问成怡是怎么弄的,只是仔细地帮成怡处理伤口,“这么深的伤,我建议你最好去医院打一针破伤风。”
年轻人顿了顿,抬头望着成怡的眼睛,“如果以后受伤,处理不好的话,可以过来找我。”
“我叫阿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