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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书神 > 其他类型 > 月华如练 > 第7章 第七章:月满庭阶逢主夜,青裙敛慧作浅才

嘉靖二十三年八月初十,一场秋雨过后,秦府的青砖墙沁出潮气,连空气里都飘着股湿冷的竹味。

苏月华蹲在听竹院的井边搓衣裳,井水凉得像刚从冰窖里舀出来,浸得她指尖发麻。

这是她来秦府的第三个月,手上的薄茧磨了一层又一层,可指尖依旧留着当年握毛笔的弧度:父亲教她写小楷时,总用指腹捏着她的手,说“指尖要虚拢,像握着颗刚剥壳的莲子,才写得出字的灵气”。

日子过得像后院淤塞的浅溪,表面看着平静,底下全是磨人的碎碴:张妈妈每日晨起必用篾条敲着洗衣盆训话,“擦廊柱要顺着木纹擦,不然留了印子,仔细你的手心”;

春儿总爱凑到她跟前,晃着手里半块刚领的白面馒头,“前院的丫鬟今早领了中秋赏钱,是五两银子呢,咱们这些人,连块月饼渣都未必能尝到”;

就连倒老姨婆的净桶,都要算着时辰,老姨婆脾气怪,晚一刻送水就会用拐杖敲门框,“咚咚”声能在院里响半个时辰。

月华都忍了。

她学会了把腰弯得更低,应答时声音压得更轻,擦廊柱时会特意多擦一遍春儿常踩的那截,免得又被她挑错。

她像株长在石缝里的竹苗,把所有的劲儿都往地下扎,只求能在这高门深宅里寻个喘气的地儿,胸口那半块白玉佩贴着里衣,冷得像母亲临终前的手,时时刻刻提醒她:她不是听竹院的杂役丫鬟,是苏家的女儿,是要等着给父亲洗冤的人。

转眼就到了中秋。

前院从初八就开始热闹,小厮们扛着红漆木架往来穿梭,架上摆着景德镇的薄胎瓷盘,里面盛着苏式云腿月饼、水晶肘子,还有从江南快马运的鲜藕,藕孔里塞着糯米,是秦丞相最爱的吃法。

丝竹声从辰时就飘过来,拉胡琴的调子软得像糖,却隔着重重院墙,透着股跟听竹院无关的冷。

“都给我把耳朵竖起来!”

张妈妈一早就在院子里站定,穿着件新的青布比甲,领口绣着朵小菊花,是前院夫人赏的,她特意浆洗得发硬,走起路来“簌簌”响。

她手里的篾条往石桌上“啪”地一敲,震得桌上的陶碗都晃了晃:“前头摆宴,来的都是朝廷大员,用的是宣德年间的青花盘,盛的是御膳房传来的方子!

你们谁要是敢往前院凑,我让你们把这院的竹子都擦三遍,连竹节缝里的灰都不许剩!”

春儿咬着嘴唇,眼睛往月亮门的方向瞟,手指绞着衣角:“张妈妈,嫡公子今晚也会来吧?我听说嫡公子写的诗,连皇上都夸过‘有盛唐气’呢……”

“少打听主子的事!”

张妈妈瞪了她一眼,篾条差点戳到她鼻尖,“再废话,就罚你洗一天的碗筷!”

春儿悻悻地闭了嘴,可等张妈妈拎着食盒去前院帮忙后,她还是往嘴里塞了块凉窝头,含糊不清地嘀咕“我就去前院角门看一眼,又不进去”,说着就撩起裙摆跑了,连掉在地上的蓝布帕子都没捡,那帕子是她上个月跟月华借的,至今没还。

听竹院瞬间静了下来。

秋纹抱着缝补了一半的布袜坐在廊下,针脚歪歪扭扭,嘴里念叨着“要是能尝口月饼就好了”;

老姨婆的厢房关着门,偶尔传来几声咳嗽,混着药味飘出来。

月华站在屋檐下,望着天上的月亮,才刚过酉时,月亮就已经升得老高,圆得像母亲当年用桃木模子压的月饼,边缘没一点缺角,却冷得像块冰。

往年的中秋,苏家的院子里满是桂花香。

父亲会在院里摆张八仙桌,铺块蓝布桌布,摆上母亲做的五仁月饼、刚摘的石榴,还有一壶温好的黄酒,酒是父亲的老友送的,度数浅,母亲也能喝两口。

父亲会握着她的手,在洒金宣纸上写“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混着母亲剥石榴的“咔嚓”声,暖得能把秋夜的凉都融了。

母亲会把最大的月饼塞到她手里,笑着说“月华吃了这个,岁岁平安”,月饼里的冰糖咬起来“咯吱”响,甜得能甜到心里。

可现在,家没了。

父亲被关在诏狱,母亲埋在苏家后园的桂花树下,连块刻着“苏母柳氏”的木牌都没有。

月华抬手摸了摸胸口的玉佩,玉的凉意渗进皮肤,眼泪差点掉下来,她赶紧仰头,把泪逼回去,父亲说过“女子要韧,像兰草一样,再大的风雨也不能弯了脊梁”。

鬼使神差地,她转身走进小屋,从枕头底下摸出个蓝布包,里面裹着三张粗糙的草纸,是她帮账房先生抄账时省下来的,边角还印着“秦府账房”的朱红小印;

还有半截炭笔,是她从苏家废墟里偷偷捡的,笔芯还留着父亲写《出师表》时的墨痕,黑得发亮。

她要找个没人的地方写字。

不是府规,不是杂记,是父亲教她的《水调歌头》,在这满是屈辱和卑微的日子里,只有这笔墨,能让她想起自己是谁。

院角的桂花树最偏,枝叶茂密,月光只能漏下几点碎斑,刚好能把她整个人藏进阴影里。

月华蹲下来,把草纸铺在膝盖上,手腕微微悬空,这是父亲教她的姿势,“腕悬如钟,笔稳如松,才能写出字的风骨”。

炭笔落在纸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像秋虫在竹丛里叫。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第一个“月”字刚写完,她就想起去年中秋的场景:父亲握着她的手,在宣纸上写这个字时,笔尖顿了顿,说“月华的名字里有月,要像这字一样,清亮不歪斜”。

那时母亲坐在旁边剥石榴,红籽落在白瓷盘里,像撒了把碎红珠,她还缠着父亲教她写“婵”字,说“要写得跟娘的名字一样好看”。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炭笔在“年”字的竖钩上用力了些,纸面上划出道浅痕。

她想起母亲做月饼时的样子:面团要揉够一百下,豆沙馅要挑去豆皮,模子是父亲亲手雕的桃木,刻着“中秋团圆”四个字,去年她还在模子上缠了根红绳,说“这样就能缠住团圆了”,可现在,红绳断了,团圆也没了。

风穿过竹林,竹叶“沙沙”响,像母亲的叹息。

月华的指尖开始发抖,炭笔在纸上歪了一下,差点写出界。

她赶紧稳住手,却觉得眼眶发热,父亲常说,东坡先生的这首词,写的是“人间烟火最可贵”,可她现在连人间烟火都快抓不住了:早上的稀粥照得见人影,中午的窝头硬得硌牙,晚上还要就着豆大的油灯抄府规,抄错一个字就要被张妈妈用篾条抽手心。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最后一个“娟”字刚落笔,一滴泪“嗒”地砸在纸上,晕开了炭黑的痕迹。

月华慌忙用袖口去擦,动作太急,草纸“哗啦”响了一声,这声音在静夜里格外清晰,她猛地抬头,心脏“怦怦”跳得像要撞出来:听竹院的月亮门处,有个影子!

是张妈妈回来了?还是春儿被发现了回来告状?

她手忙脚乱地把草纸揉成一团,塞进怀里,又将炭笔往桂花树根的土缝里塞,那土缝是她之前发现的,刚好能藏住炭笔,上面还盖着片枯叶。

她用脚细细蹭了蹭地面,直到看不见一点痕迹,才背靠着树干,慢慢滑坐下来,把脸埋进膝盖。

肩膀忍不住发抖,不是冷,是怕,要是被发现她会写字,会写东坡先生的词,张妈妈定会骂她“不安分”,说不定还会把她发卖到矿场去。

她想起父亲抛玉佩时说的“活下去”,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逼自己冷静:不能慌,没人看见,没人听见。

她没看见,月亮门后的人影悄悄往前挪了两步。

秦府嫡公子秦练今日在前院家宴上多饮了几杯酒,满桌的鲍参翅肚堵得他心口发慌,父亲秦丞相与兵部尚书谈的是蓟州布防,说的是“李文达通敌证据确凿”,旁的族亲附和着“苏弘正真是胆大包天,竟敢勾结边将”,满室的官场话让他实在坐不住,便借故更衣,离席出来透透气。

他自小跟着翰林院李学士读书,爱的是“明月松间照”的清趣,不是这酒肉场里的虚与委蛇。

信步绕到府邸西侧,不知不觉就到了听竹院,他早听说这院子偏僻,住的都是府里“用不上”的下人,今日一看,果然墙皮斑驳,连院角的桂花都比前院的矮半截,却比前院清静多了。

刚进院时,他只觉得这里静得好:竹影婆娑,桂香浮动,月光洒在地上,像铺了层霜。

可目光扫到桂花树下时,他顿住了:那个小丫鬟蹲在阴影里,手里拿着黑乎乎的东西,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

是哪个丫头敢在这里偷懒?

秦练皱了皱眉,府里规矩严,下人私自摆弄东西,轻则罚跪,重则挨打。

他本想出声呵斥,可那丫鬟的姿态让他停了手:她手腕微悬,指尖捏着炭笔,力道轻得像在写什么贵重的东西,连风刮过都没抬头,眼里只有膝上的纸。

这不像偷懒,倒像……在练字?

秦练往前走了两步,借着竹叶的缝隙往下看。

这一看,他瞳孔微缩,纸上的字虽用炭笔写在糙纸上,却透着股清隽气:“明月几时有”的“月”字,竖钩收得稳,横折钩的角度刚刚好,是钟王小楷的路子;

“千里共婵娟”的“婵”字,女字旁写得纤细却不飘,是下过功夫的。

一个听竹院的杂役丫鬟,怎么会写这样的字?

秦练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

他自小练书法,见过不少才子的字,可这丫鬟的字里,藏着种难得的灵气,不是刻意模仿的匠气,是有自己的韵味,只是笔力不足,显是练得少。

更让他惊讶的是,她写的是东坡先生的《水调歌头》,还是最贴合中秋的几句,这绝不是一个没读过书的丫鬟能做到的。

他正看得入神,那丫鬟突然落泪,泪珠砸在纸上的声音,在静夜里格外清晰。

秦练心里一动:这丫头不是在练字,是在想家?

他想起自己去年中秋,跟着李学士在江南游学,夜里也对着月亮写过这首词,那时他想家想得厉害,字也写得歪歪扭扭,跟这丫鬟现在的模样竟有几分像。

可那丫鬟突然警觉,手忙脚乱地藏纸埋笔,动作快得像受惊的兔子。

秦练赶紧往后退,藏进竹丛深处,他这窥探的样子,实在不像君子所为。

但他没走,看着那丫鬟把脸埋进膝盖,肩膀微微耸动,像只被遗弃的小兽,心里竟掠过一丝怜惜:这丫头眼里的孤劲,跟这满府趋炎附势的下人太不一样了。

“嫡公子!老爷找您呢!”

前院传来小厮的呼唤,声音越来越近。

秦练回过神,最后看了眼桂花树下的身影,她还蹲在那里,背靠着树干,像和树长在了一起。

他握紧扇柄,转身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听竹院。

走的时候,他瞥见地上有个揉皱的纸团,被风卷了一下,露出里面“婵”字的残痕,墨色在月光下泛着淡黑。

月华蹲了很久,直到腿麻得站不起来,才慢慢起身。

她摸了摸怀里的纸团,纸已经被汗浸湿,炭字晕得看不清了,可她还是小心翼翼地展开,把边角捋平,塞进贴身的里衣口袋里。

她又走到桂花树根前,把炭笔挖出来,用布包好藏进腰带里,这是她唯一的念想,是她和苏家最后的联系,不能丢。

月光依旧照着听竹院,竹影晃得人眼晕。

前院的丝竹声还在响,却像隔了层厚厚的墙。

月华望着天上的月亮,在心里默念:爹爹,娘,女儿今天写了您教我的词,女儿没忘您的话,女儿会活下去的。

风过竹林,沙沙作响。

桂花树下的那片土缝里,还留着炭笔蹭过的墨痕;

竹丛深处,秦练刚才站过的地方,落下了一片被扇柄碰掉的竹叶,上面还沾着点他扇面上的墨香,淡黑的,像个字,又像个没说出口的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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