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窗纸外漏进些灰蓝的冷光,像蒙了层薄雾,勉强落在通铺的篾席上。
那篾席是用老竹劈的,毛刺没磨干净,扎得苏月华胳膊生疼,她根本没睡实,半宿都在听着同屋丫鬟的动静:靠门的春儿打呼像小猫似的轻,挨着墙的秋纹磨牙磨得“咯吱”响,夏桃则翻了好几次身,嘴里嘟囔着“别抢我的窝头”,显是在做噩梦。
月华悄无声息地坐起身,指尖先摸向胸口,那半块白玉佩贴着汗湿的里衣,冰凉的玉质让她瞬间清醒。
她摸索着穿上那身靛蓝色粗布衣裙,布料硬得像浆过的麻袋,领口蹭得脖子发疼,袖口短了半截,露出冻得发僵的手腕。
她动作轻得像猫,生怕碰响了铺边的木盆,那是春儿昨晚没倒的洗脸水,要是洒了,指不定又要被她嚼舌根。
“吱呀~”
房门被人从外面狠狠推开,冷风裹着竹屑的气息灌进来,吹得月华打了个寒颤。
张妈妈堵在门口,穿着件褐色夹袄,腰间系着根黑布带,手里拎着那根磨得发亮的细竹篾条,眼神扫过通铺,像刀子刮过木头:“都给我起来!天快亮了还挺尸?等着老娘拿井水泼你们才动?”
她的嗓门尖得刺耳,“一炷香之内,收拾好到院子里站齐!谁迟了,今早的稀粥就别想喝!”
屋里顿时乱成一团。
春儿手忙脚乱地找袜子,夏桃差点把枕头掀到地上,春儿则一边套衣服一边抱怨:“催什么催,天天这么早,把人当驴使!”
月华没敢耽搁,走到屋角那只豁了口的陶盆前,舀了勺井水往脸上泼,水冰得像针,激得她眼眶发酸,却也让她彻底醒了。
她用根断了头的木簪把头发匆匆挽成个圆髻,跟着其他人往院子里跑。
清晨的听竹院静得发闷,湘妃竹的叶子上挂着露水,风一吹“沙沙”响,像在哭。
地上落着层枯黄的竹叶,墙根的苔藓泛着暗绿,院角堆着的柴火垛歪歪斜斜,还沾着昨晚的雨水。
张妈妈叉着腰站在台阶上,手里的篾条点来点去:“春桃,去井边打水,把厨房那三口大水缸灌满,少一滴都不行!夏桃,扫前院的落叶,连廊柱底下的都得扫干净!春儿,去浆洗房收衣服,熨烫平整了,别皱巴巴的让老姨婆挑理!”
轮到月华时,张妈妈的目光在她脸上停了半晌,盯着她冻得发红的耳朵,盯着她攥着衣角的手,最后落在她那双没磨出老茧的脚上:“你,新来的。”
篾条几乎戳到她鼻尖,“瞧你这细胳膊细腿的,怕是连桶水都拎不动吧?不过到了我这儿,可没人惯着你!
后院那堆脏衣服,今天晌午前必须洗完晾好!
皂角胰子省着点用,要是洗不干净,或是磨破了料子,仔细你的手心!”
“是,张妈妈。”
月华低着头应道,指尖掐进掌心,她知道,这活计不好干,可她没资格挑。
后院的浆洗处挨着竹林,一口老井圈着青石板,旁边摆着四个大木盆,盆里堆着小山似的脏衣服:有下人们穿的粗布褂子,沾着泥点和油污;
有老姨婆的贴身小衣,带着药味;还有几件半旧的绸缎衣裳,是听竹院偶尔替前院浆洗的,料子金贵,碰都得小心。
月华学着春儿昨天的样子,把井绳绕在手腕上,用力往下拽,井绳粗得勒手,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打上来一桶水,溅了半身湿。
水真冷啊。
刚碰到手,就像有无数根冰针往骨头缝里钻。
月华咬着牙,抓过一块裂了纹的皂角,在衣服上反复搓揉,粗布擦得手心发疼,油污却半天搓不掉。
她想起以前在苏家,陈妈洗她的襦裙时,会用温水泡着皂角,轻轻揉几下污渍就掉了,还会把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她床头。
可现在,只有冰冷的井水,粗糙的皂角,还有永远洗不完的脏衣服。
“哟,新来的苏月华?”
尖细的声音从旁边传来。月华抬头,看见春儿抱着一盆刚收的衣服走过来,她梳着松垮的双丫髻,发间插着根断了半颗珠的银簪,身上的青布比甲沾着点皂角沫,显然是偷懒没洗干净。
春儿斜靠在竹竿上,眼神扫过月华手里的衣服,嘴角撇了撇:“瞧你这手劲,搓半天跟没搓似的。想在张妈妈跟前卖好,也得有那力气啊?”
月华没吭声,只是更用力地搓着衣服。
她知道春儿是故意的,昨天春儿想让她帮忙熨衣服,她没敢答应,怕耽误了自己的活计,春儿就记恨上了。
春儿见她不说话,反而凑得更近了,声音压得低低的,却带着股子炫耀:“我跟你说,这听竹院可不是好待的。
张妈妈以前是前院夫人身边的,后来犯了错才被调过来,心里憋着气,就爱拿咱们撒火。
还有那老姨婆,是秦府老夫人的远亲,早年跟老夫人拌了嘴,被安置在这儿,脾气怪得很,上次夏桃给她送茶晚了,被她用拐杖敲了手背呢!”
她顿了顿,眼神落在月华的手上,“听说你以前家里是做官的?怎么犯了事儿沦落到这儿了?
啧啧,真是落架的凤凰不如鸡,连件像样的首饰都没有。”
月华搓衣服的手猛地一顿,皂角掉在水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她的裙摆。
她的心脏像被针扎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父母被埋在冰冷的土里,这些事她连想都不敢想,却被春儿轻飘飘地戳破。
她死死咬住嘴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才强迫自己低下头,把皂角捡起来,继续搓衣服。
春儿见她不理不睬,自觉没趣,又哼了一声:“装什么装,早晚有你哭的时候!”
说完,扭着腰走了,走的时候还故意撞了下木盆,溅了月华一裤腿的水。
月华深吸一口气,把眼泪逼回去。
她不能哭,不能跟春儿吵,要是被张妈妈看见,轻则罚饿饭,重则挨打。
她只是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哪怕手心被粗布磨得通红,哪怕井水冻得手指发麻。
快到晌午,那堆衣服才洗了一半。
月华的腰像断了似的疼,两只手又红又肿,指缝里还沾着皂角沫,火辣辣地烧。
早饭那碗照得见人影的稀粥早就消化完了,肚子饿得“咕咕”叫,眼前都开始发黑。
“这洗的什么玩意儿?!”
张妈妈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月华吓得一哆嗦,回头就看见张妈妈手里拎着件深蓝色的绸缎褂子,那是前院管事的衣服,料子金贵。
张妈妈指着褂子袖口的一块油斑,篾条“啪”地打在木盆沿上:“眼瞎了?这油星子都没搓掉!你是没长眼睛还是没长手?重新洗!洗不干净,今天晌午的饭就别想吃!”
月华看着那块顽固的油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她知道这油斑难洗,刚才搓了半天都没掉,可她没敢辩解,只是低声道:“是,妈妈,我这就重洗。”
她换了盆热水,是偷偷从厨房灶台上舀的,怕张妈妈看见,又拿了块新的胰子,在油斑上反复搓揉。
胰子的泡沫沾在手上,滑溜溜的,可她的手太疼了,稍微用力就像要裂开似的。
她想起母亲以前教她洗丝绸衣服:“丝绸娇贵,得用温水,胰子要少放,轻轻揉,不然容易破。”
想着想着,眼泪就掉在了衣服上,她赶紧用袖子擦掉,生怕被人看见。
好不容易把衣服洗干净晾好,晌午的饭已经凉了,一碗稀粥,半个硬邦邦的窝头,还有一点发黑的咸菜。
月华坐在院角的台阶上,小口小口地啃着窝头,窝头剌得嗓子生疼,可她还是强迫自己咽下去,她需要力气,下午还有更重的活。
下午,张妈妈又派她去擦窗棂和廊柱。
听竹院的窗棂积了厚厚的灰,蛛网挂在角落里,她得踩着高凳,踮着脚才能够到。
抹布是用旧麻布缝的,粗糙得能刮掉漆,她擦了没几下,胳膊就酸得抬不起来。
春儿和夏桃则坐在廊下嗑瓜子,瓜子皮扔了一地,还时不时地瞥她一眼,说些风凉话:“瞧她那笨样,擦个窗都能晃悠,生怕摔下来似的。”
“就是,还以为自己是千金小姐呢,干点活就娇气。”
月华假装没听见,只是一遍遍地投洗抹布。
她知道,在这里,沉默是最好的保护色。
最让她难受的,是去给老姨婆倒净桶。
老姨婆住的厢房常年关着窗,屋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老人身上特有的衰败气息。
净桶沉甸甸的,里面的污物让她胃里翻江倒海,她只能屏住呼吸,扭着头,几乎是逃也似的拎出去。
倒在院外的荒地里,再用草木灰盖好,她才敢大口喘气,胃里却还是一阵恶心。
她跑到井边,用井水反复搓洗手,直到皮肤搓得发红,那股子味道却还是萦绕不去。
她想起以前在苏家,倒净桶的活都是陈妈做的,陈妈总说:“小姐是读书人,这些脏活累活不用你沾手。”
可现在,她不仅要倒净桶,还要洗脏衣服、擦灰、打水,所有她以前想都不会想的活计,现在都成了她的日常。
傍晚,天色暗下来的时候,月华终于做完了所有活计。
她累得几乎直不起腰,两只手疼得连筷子都握不住,肚子饿得咕咕叫。
晚饭还是稀粥和窝头,她坐在角落里,小口小口地吃着,心里却想着父亲这个时候,应该在书房里读《贞观政要》,母亲会给他端杯热茶,而她,会坐在旁边磨墨。
“苏月华!”
张妈妈的声音又响起来。
月华赶紧站起来,看见张妈妈扔过来一本发黄的册子,册子边角卷得像波浪,纸面上还沾着墨点:“府里的规矩,抄十遍!明早我检查!错一个字,漏一句,就用篾条抽你的手!”
回到屋里,月华坐在冰冷的炕沿上,就着一盏豆大的油灯抄写府规。
油灯是用菜籽油点的,烟味呛人,光线昏暗得只能看清字的轮廓。
她手里的毛笔秃了毛,蘸着劣质的墨水,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
册子上的规矩一条比一条苛刻:“下人不得直视主子,违者罚跪半个时辰”“不得私议主家是非,违者鞭笞二十”“不得偷奸耍滑,违者饿饭三天”“不得私相授受,违者发卖边疆”……
每抄一个字,月华的手腕就酸一分。
她看着自己红肿的手,上面沾着墨点和皂角的痕迹,还有被篾条抽过的红印,下午擦廊柱时慢了点,被张妈妈用篾条抽了一下,现在还疼。
同屋的丫鬟们都睡着了,春儿的呼噜声此起彼伏,月华却一点睡意都没有。
她停下笔,摸了摸胸口的玉佩,玉佩还是冰凉的,上面的“艹”字头被她摸得发亮。
她想起父亲临走前说的“活下去”,想起母亲最后那声微弱的“逃”,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册子上,晕开了“发卖”两个字。
可她很快就擦干了眼泪。
她不能哭,哭了就真的输了。
她重新握紧毛笔,一笔一划地抄写着府规,每一个字,都是她的屈辱,也是她的决心。
她要活下去,哪怕像竹根下的草,哪怕被人踩在泥里,也要活下去。
只有活下去,才有机会见到父亲,才有机会为苏家洗冤,才有机会让母亲在九泉之下安心。
夜很深了,油灯的光越来越暗。
月华抄完最后一个字,吹熄油灯,躺在冰冷的篾席上。
她把玉佩贴在胸口,冰凉的玉质贴着滚烫的心跳,像爹娘在身边陪着她。
窗外的竹子“沙沙”响,像是在为她加油,又像是在为她叹息。
月华闭上眼睛,在心里默念:爹爹,娘,女儿会活下去的。
再难,女儿也会撑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