浆洗房的第四个清晨,月华是在一阵钝痛中醒来的,
霜降已过,京师的天光来得一日晚过一日。
窗外还是浓得化不开的浓墨一般,寅时的更鼓刚在巷口刚敲过不久,寒意就顺着粗布被褥的针脚钻进来,连枕畔都浸了点凉意。
月华的手,那双曾握着紫毫笔蘸写过诗卷、让谢夫人见了都暗生忌惮的手,如今却越发红肿起来,一沾夜气就僵得打不了弯,偏那疼还缠人得紧,顺着人指尖往骨头缝里钻,半点不肯饶人。
月华蜷着身子悄悄的坐起身,不敢惊动对面榻上酣睡的春儿。
那丫头裹着的哪是仆役常盖的浆洗棉被,竟是床带着松花香的新弹棉絮被,边角还绣着浅粉缠枝纹;身上那件柳绿色比甲,料子是中等料子的细棉布,皱巴巴搭在床沿,领口沾着的也不是寻常菜油,倒像是主子赏的玫瑰膏子渍。
黑暗中,春儿匀长的鼾声里混着轻匀的咂嘴,嘴角还翘着点甜意,分明是梦里还含着夫人前日给的金丝蜜枣。
月华摸黑去够床头的衣裳,指尖刚碰到靛蓝色粗布衫子就缩了缩,那是最粗的家织布,料子都被洗得发白,外头那件褐色的比甲布纹里还嵌着没洗净的皂角渣,袖口磨出的毛边缠在指节上,稍稍一扯就勾得自己手指发疼。
月华蜷着手指去系领口的盘扣,指关节肿得弯不拢,指尖刚扣住扣襻疼的抖了一下,疼得她赶紧咬住下唇,才没漏出半声抽气。
好不容易把衣裳穿妥,推开门时,冷风顺着门缝直往领口里灌,激得她浑身一哆嗦,忙伸手把比甲前襟往紧里拢了拢,连襟口的碎线头都攥进了手心,又将冻得发僵的双手往袖口里塞,可袖管空荡荡的,粗布薄得透光,哪里挡得住寒气,只勉强护住指尖不被风直吹罢了。
院子里的老井台结着层薄霜,残夜的墨色还未褪尽,霜粒在井砖缝里闪着细碎的青光,连井绳上都悬着几缕冰丝,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
几片梧桐叶早枯得卷了边,粘在青石板上被晨风吹得簌簌的响,打旋卷着细霜沫子蹭过月华的布鞋尖,凉得她脚趾头都蜷了蜷。
月华往手心里哈了口白气,那团雾绕着鼻尖转了半圈,眨眼就散在风里,连点暖影子都没留住。
才在井边蹲稳,就听见屋门“吱呀”一声响,张妈妈端着茶碗出来了。
她穿件藏青色妆花缎比甲,上面织着暗纹缠枝莲,领口白兔皮的毛边,毛梢泛着柔润的光;手里托着的白釉瓷碗,碗沿沾着圈茶渍,里头的热气裹着陈茶的暖香,飘绕在院中织出细白的雾。
她没急着靠近,先在廊下站定,慢条斯理掸了掸比甲下摆,才往椅子上坐,半眯着眼斜睨着月华。
那眼神像淬了毒似的,先扫过她洗得发白的袖口,又落回她冻得红肿的手,最后慢悠悠勾着她的脸,看得人后颈发僵浑身都不自在。
自李婆婆被锁进柴房,张妈妈的腰杆就挺得更直了,说话都比往日慢了半拍,下巴微微扬着,连端茶碗的手势都带着股子拿捏人的派头,仿佛这浆洗房的霜风,都吹不到她跟前似的。
月华垂着眼,将双手往井水里一浸,那水带着秋夜的寒劲,刚碰到皮肤就激得她胳膊起了层鸡皮疙瘩,冷意顺着指尖往上窜,激得月华牙关打颤,指节都绷得有些发白,
可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冷就漫成了麻,倒像这日子,明明是钝刀子割肉般难捱,熬着熬着,竟也生出几分麻木的韧劲来。
搓到第三件衣裳时,院门外忽然传来“吱呀”一声响,风裹着霜气灌进来,卷得井边的梧桐叶打了个旋。
月华没抬头,手上的动作却不自觉先慢了,皂角团子在衣裳上蹭出的泡沫停在水面,连带着指腹蹭过粗布的糙感都变得清晰。
她能觉出院子突然凝住了片刻,远处捶衣石上的“梆梆”声猛地停了,连几个正晾衣裳的婢女都屏住了呼吸。
廊下的张妈妈更是动作飞快,茶碗往石桌上一搁,那声“当啷”轻得像怕惊着什么,又慌忙伸手理了理比甲的裾角,连平日里微扬的下巴都收了收,起身时鞋底蹭着青石板,轻得只剩一点极细的声响,那恭敬模样,和方才睨着自己时的傲慢,简直判若两人。
“旺福管家!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这腌臜地方寒气重,可别冻着您!”
张妈妈的声音甜得能浸出蜜来,腰弯得都快贴到地面上了,双手在身前局促地搓着,“这大冷天的,您快进屋暖和暖和,奴婢这就去沏您爱喝的老君眉,再端碟新炒的瓜子来?”
月华这才敢悄悄抬眼望去,进来的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身形微胖却不显臃肿,裹着件灰鼠色苎麻道袍,料子细得能看见布纹,外头罩的油绿色暗纹纻丝比甲,走动时衣摆扫过地面,缠枝菊纹在残光里若隐若现。
腰间深蓝色丝绦系得周正,坠着的银带銙乌木牌打磨得发亮,随脚步轻轻晃着,碰着比甲扣襻,发出细弱的“叮玲”声。
他头戴黑色**统一帽,帽檐压得略低,遮住几分眉眼,只露出嘴角似笑非笑的弧度;手里转着两枚油光水滑的核桃,“咔嗒、咔嗒”的声响在寂静的院子里荡开,像敲在每个人心上,他眼神慢悠悠扫过,原本低头干活的仆役们头垂得更低,连呼吸都放轻了。
“不必张罗,我就是顺路过来瞧瞧。”
旺福管家的声音不高,却压过了院中的风声,字字沉实得像青石板上砸下的小石子,“夫人说浆洗房近来不太平,怕出什么岔子,让老奴顺路过来瞧瞧,省得再惹她烦心。”
他顿了顿,手里的核桃转得慢了些,目光落在张妈妈身上,“你是管事,这里的动静,该比谁都清楚吧?”
旺福管家的目光慢悠悠扫过院子,像张浸了冷霜的网,落在哪处,哪处就透着僵。
几个正晾衣裳的婢女慌得手忙脚乱,指尖掐着青布褶裙的边角往上扯,有的裙裾沾了草屑,有的腰带松了半寸,连垂在肩头的碎发都不敢用手拢,只敢歪着头,用耳后根悄悄蹭着往耳里塞,头埋得更低,连呼吸都放得又轻又短。
月华心里一紧,赶紧把脸埋得更深,连眼睫都不敢抬,只攥紧皂角团子,用力往衣裳的油渍上搓。
指腹蹭着粗布纹理,手被磨得发疼,她却不敢停,可那道目光还是落了过来,在她身上顿了片刻。
她能觉出那目光扫过自己洗得发蓝的靛衫袖口,扫过磨破卷边的布料,扫过里面露出来的、打了三层补丁的旧棉絮,在一众虽旧却齐整的青布衣裳里,她这一身,倒像块被揉皱了又展开的旧布片,格外扎眼。
“这就是月华姑娘吧?”旺福管家不知何时已踱到井边,鞋尖不经意蹭过月华的木盆边缘,溅起两点冷水在她手背上。
他身上淡淡的檀香混着浆洗房的皂角腥气、井水的潮气,在冷风中缠成一股让人发紧的味,飘进月华鼻子里,让她忍不住攥紧了手里的洗衣棒。
月华慌忙要起身行礼,膝盖刚离地面,却被他抬手虚虚一拦。
“忙着呢,不必多礼。”旺福管家的声音依旧平和,听不出半分情绪,可目光却落在她红肿的手背上,又落回木盆里没洗完的衣裳“夫人常说,秦府最讲规矩。到了浆洗房,也得守这里的本分,该搓的衣裳,一件不能少;不该看的、不该听的,都得烂在肚子里。”
旺福管家顿了顿,手里的核桃转得更快,“咔嗒”声也密了些,指腹无意识摩挲着核桃上的包浆:“安分些,于你、于你挂念的人,都好。老奴年纪大了,不想再替夫人处理些麻烦事,姑娘该懂吧?”
最后三个字说得轻,却像小石子砸在冰面上,让月华心口猛地一沉。
月华只觉后颈一阵发凉,那股寒意直往自己心口钻,旺福管家这话哪是劝诫,分明是把刀子架在她脖子上,李婆婆的事不仅没过去,他们还在盯着她!
她慌忙低下头,额前碎发垂下来遮住眉眼,声音轻得像被风吹散了似的,连自己都快听不清:“奴婢……明白。”
旺福管家似乎对这声应答还算满意,转身就要走,青布袍角刚扫过井台的霜粒,却又忽然顿住,手把玩着核桃,头也没回,像是随口跟张妈妈搭话:“对了,那李婆子在柴房还安分?没再哭嚎着要见人,或是乱嚼什么舌根吧?”
张妈妈忙不迭凑上前两步,腰弯得比刚才还低,声音里带着邀功的急切:“哪能让她作乱!饿了两顿就蔫了,现在连哼都不敢哼一声!您是不知道,这老货先前还敢帮着旁人藏东西,真是吃里扒外的东西,就该好好治治她!”
她说着,还偷偷瞥了眼月华,眼低里的得意之色更显。
“嗯。”旺福管家只轻轻应了一声,听不出半分喜怒,却恰好打断张妈妈的话头,“到底是府里待了多年的老人,你们看着点,别真冻着、饿着,也别让她出什么意外,传出去总归晦气。”
最后意外两个字说得极轻,像一块冰疙瘩似的砸在张妈妈和月华心上。
说完,他慢悠悠转身,油绿色比甲的下摆扫过青石板上的霜沫,留下一道浅淡的痕,转眼就被风卷来的细霜盖了。
可院中的压抑感却没跟着散,反倒像凝了冰,连风都刮得更冷,吹在人脸上跟小刀子似的。
月华垂着头,指尖攥着的皂角团子,旺福管家哪是关心李婆婆?这话分明是说给她听的,李婆婆的安危、甚至性命,全在他们一句话里,她要是敢有半点不老实,李婆婆就可能出意外。
接下来的半天,浆洗房静得能听见霜粒落在青石板上的轻响。
只有水流偶尔溅在盆沿的“滴答”声、捶衣棒敲在石上的闷响,有一搭没一搭地飘着,连往日最爱挑刺的春儿都安生了,手里攥着洗衣板,却总拿眼角的余光瞟月华。
她那件柳绿色比甲本就鲜亮,在灰蒙蒙的霜雾里,像块硬贴上去的绿补丁,每瞟一眼,都让月华觉得后背发紧。
午后日头总算露了点脸,却没什么暖意,风刮在脸上依旧像带了冰碴,冻得人下意识缩着脖子。
月华被张妈妈指派去晾刚洗好的衣裳,双手红肿得跟发面馒头似的,连竹竿都握不牢,刚抬起来就晃了晃。
每件**的衣裳都浸满了水,坠得她胳膊发酸,手被冷水浸得发疼,冷汗顺着脊梁往下淌,在粗布衫里洇出一小片湿痕。
正踮着脚、费劲地想把那件厚重的直身长袍搭到高处的晾衣绳上时,身后忽然有个身影悄无声息地靠了过来,连脚步声都被风吹得没了踪影。
是夏桃。
这个平日里总躲在角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的姑娘,今日穿件洗得泛白的月白色绫袄,外头套着件半旧的水红比甲,颜色都褪得发浅,下面是条浆洗得发硬的青布夹裙。
她向来低着头干活,连跟人眼神对上都要赶紧避开,此刻却假装整理旁边挂着的床单,手却从斜后方悄悄伸过来,轻轻托住了长袍的下摆,那力道不大,却正好卸去了大半重量,让月华紧绷的胳膊瞬间松了些。
夏桃没看她,也没说话,只盯着手里的床单,嘴唇抿得紧紧的,像是只是随手帮了个无关紧要的忙。
月华心里一惊,慌忙抬眼看向她,夏桃却始终垂着眼,只盯着手里的床单边角,极轻地摇了摇头,那动作细得像风吹动棉线,生怕被旁人瞧见。
夏桃嘴唇几乎没动,声音压得比檐角的风还低,只够两人听见:“柴房西窗破了,昨晚我绕去送了碗姜汤,没旁人看见。”
说话间,她垂在身侧的手飞快蹭过月华掌心,一块硬邦邦的东西悄无声息滑进来,是小半块掺了麸子的窝头,还带着灶膛余温,焐得掌心发暖。“旺福管家前日午后出去的,马车停在城东宝昌当铺门口,待了快一炷香。”
话音刚落,夏桃立刻松开手,转身去扯晾衣绳上歪了的布巾,水红比甲的衣角扫过绳上的水珠,溅起两点细响,人很快就隐在堆叠的衣物后面,只留下个低头整理的背影,仿佛刚才的帮忙与说话全是错觉。
月华僵在原地愣了片刻,才缓过神来,飞快地将窝头塞进比甲内袋,那点温意透过粗布渗到心口,搅得她鼻尖发酸,眼眶发潮。
这深宅大院里,人人都怕惹祸上身,竟还有人肯这般冒险,给她递来一点不敢声张的暖。
晾完衣物回到洗衣处,月华刚要去拿皂角,就见自己那块干硬的皂角裹了层淡黄油光,在一众粗糙的皂角里格外显眼。
她悄悄凑到鼻尖闻了闻,一股熟悉的猪油味漫开来,定是夏桃趁她去晾衣时弄的。
此刻指尖碰着带油的皂角,又想起窝头的余温,心口像被温水浸过,连手上的疼都轻了些。
她悄悄把皂角往石臼旁挪了挪,藏在一堆待洗的粗布下面,生怕被张妈妈或春儿瞧见,坏了这份隐秘的心意。
接下来的几天,月华总悄悄留意着夏桃。
她发现这个看似怯懦的姑娘,有时会“不小心”撞翻月华的木盆,趁机把盆里最油腻的布幔换成几件轻便的贴身内衣,嘴上还低声说着“对不住”;有时张妈妈吩咐月华去井边担两桶冷水,她会恰好路过,等张妈妈转身就凑过来小声说“刚烧的温水在灶房,我帮你看着”,等张妈妈想起时,月华早已用温水洗完了半盆衣裳。
还有一次,张妈妈盯着月华用冷水洗衣,夏桃忘了拿皂角,折返时故意撞翻旁边的热水壶,溅了些温水在冷水桶里,月华指尖碰到那点暖意时,眼眶瞬间就热了,那哪是不小心,分明是拼着挨骂也要护着她的手。
这些细碎的善意,像暗夜里藏在叶缝里的萤火,明明灭灭,却让她觉得,这不见天日的日子,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在硬熬。
第三天傍晚,暮色裹着秋风卷进院子,梧桐叶落得满地都是,踩上去沙沙响。
月华蹲在井边,正搓洗一件青布直身长袍,指尖忽然触到内衬口袋里有块硬东西,边缘还带着点硌手的棱角。
她心里猛地一跳,飞快地扫了眼四周,张妈妈在屋里扒拉算盘,春儿缩着脖子缝补比甲,没人往她这边看。
指尖悄悄探进去摸了摸,是块比寻常铜钱厚一倍的硬物,裹在布缝里,不仔细摸根本发现不了。
这件衣裳,是刚才夏桃无意中从待洗衣堆里翻出来,放在她盆边的,还低声说了句“姑娘先洗这件吧,看着薄些”。
月华端起木盆,故意放慢脚步往井边挪,嘴里念叨着“水浑了,换盆干净的”。
走到井台边,她背对着院子,飞快地从发间拔下簪子。
用簪尖轻轻挑开内衬的线脚,里面果然藏着一枚嘉靖通宝背三钱,边缘起棱,背刻北斗七星纹。
她指尖发颤,飞快将铜钱塞进比甲内袋,那处贴着心口,冰凉的金属刚落进去,就被胸口的暖意裹住,慢慢浸出一点温。
手指捏着细针,线脚缝得又密又快,针尾划过布面时带起的轻响,都被她屏住的呼吸压得听不见。
将衣裳按原样放进木盆时,她还悄悄拢了拢盆沿的皂角沫,遮去方才翻动的痕迹,端着盆往洗衣处走,脚步稳得像平日里送衣裳,半分看不出异样。
夜里,月华躺在冷得发僵的床铺上,春儿的鼾声混着窗外的风声,在屋里沉沉荡着。
她侧过身,背对着春儿,从内袋里摸出那枚铜钱,指尖刚碰到金属,就忍不住攥紧了些。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缝钻进来,在铜钱上洒下一点碎银,嘉靖通宝背三钱在昏暗中隐约显露出轮廓,绝不是市井流通的普通铜钱,倒像藏着什么门道的信物。
夏桃为什么要冒风险给她这个?这铜钱和旺福管家去的当铺,到底有什么勾连?旺福管家一个府里的管家,又为何要去当铺?一连串的问题在自己脑海里让她转得发晕,她闭了闭眼,所发生的一幕幕在眼前浮现着。
“不能只等着别人来救。”月华将铜钱贴在眉心,冰凉的金属压得眉心发沉,心里的慌却慢慢定了些,“父亲的冤屈,我总得自己走一步,再看一步。”
黑暗里,她睁着眼,眼底渐渐透出点亮,那点亮,不是窗外的月光,是攥在掌心的铜钱映出的光。
这枚铜钱,分明就是她陷在泥沼里,伸手抓住的第一缕微光。
窗外的秋风还在卷着梧桐叶,沙沙声听着依旧冷,可月华的心口,却悄悄攒起了一点暖。
长夜还是漫长得看不到头,但她望着掌心那枚被体温焐热的铜钱,忽然觉得,黎明的影子,好像不再是遥不可及的虚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