浆洗房的日子过得慢又冷,天没亮就得爬起来,院里的秋风吹得衣角打颤。
老井的水比往时更冷了,刚沾到指尖就冻得发麻,月华搓了没几下,指节就红得发胀,连水都握不住,顺着指缝往下滴。
张妈妈果然尽心,派给她的活计总带着几分讲究,不是老爷们赴宴沾了淡墨的素色锦袍,得用温水慢慢揉着去印子;就是夫人小姐们绣着细花的裙裾,得小心避开针脚,连捶打都只能用软木槌轻敲;偶尔还要洗厨房的布幔,虽沾着些油星,却都是刚换下的,不算陈年老垢。
这些衣料金贵,搓洗时得格外留意分寸,既不能磨坏料子,又得把污渍去干净。
诗会后本就有些红肿的手,几天下来指尖磨得发红,指腹起了层薄茧,碰着皂角水时会有点发疼,夜里李婆婆总悄悄给她塞半块猪油,让她睡前搓在手上,倒也能缓些不适。
春儿像是得了张妈妈的格外恩赏,搬个小杌子堵在廊下最显眼的地方,手里捏着块油亮亮的蜜饯桃肉,是前院小厨房刚做的,她特意揣在怀里带过来,指尖还沾着糖霜,却不着急吃,只时不时用舌尖舔舔指尖的甜,眼睛却死死盯着月华的动作。
“哟,这不是咱们能写一袖书香的大才女吗?”
她突然开口,声音拔高了些,故意让院里洗衣的婢子都听见,手里的蜜饯在指尖转了个圈,糖霜簌簌落在衣襟上也不在意,“前儿在诗会上被老爷们夸的时候,怎么没想着今儿要蹲在井边洗这些油腻袍子?”
她咬了口蜜饯,故意嚼得“嘎吱嘎吱”响,甜香飘了半院子,又朝月华的手背努努嘴:“你看你这手,红得跟煮过的虾似的,肿了连点药膏都没有,我这蜜饯啊,还是张妈妈赏的,写诗词能换着甜水喝吗?能让你这手不疼吗?”
说着,她又捏起一块蜜饯塞进嘴里,舔了舔唇角的糖:“夫人那儿的风头是好出,可风头过了,还不是得回咱们这腌臜地方?我要是你啊,就别总想着攀高枝,省得连口热乎蜜饯都吃不上,还得遭罪!”
月华捶打的力道没停,木槌敲在石砧上“梆梆”响,溅起的冷水刚好沾到春儿的鞋边。
春儿“嘶”了一声,却没敢发作,毕竟张妈妈只让她盯着,没让她真动手,只能狠狠剜了月华一眼,又往嘴里塞了块蜜饯,仿佛那点甜能压过心里的气。
李婆婆在一旁熨烫衣裳,热气裹着她的身影,没人看清她眼底的忧虑。
她眼角余光瞥见张妈妈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才悄悄把熨斗往炉边一放,围裙下摆扫过木盆边缘,快步走到月华身边,手里的粗瓷碗藏在身后,直到贴近月华时才递过去,碗沿还裹着层布,“快喝口热的,去去寒。”
碗里的温水温得刚好,几颗枸杞沉在碗底,那是李婆婆前几天托买菜的婆子偷偷带的,自己舍不得吃。
月华抬手接碗,指节因为红肿发僵,指尖不小心蹭到碗沿的布,才稳稳攥住粗瓷碗,碗壁温温的,刚好裹住冰凉的指尖。
她小口喝着水,连沉在碗底的枸杞都仔细嚼了,甜意混着暖意顺着喉咙往下滑,比之前喝的任何温水都暖。
放下碗时朝李婆婆弯了弯眼,指尖轻轻蹭过李婆婆的手背,那处还带着熨衣裳的余温,像在回应方才李婆婆碰她手时的心疼,弯了弯眼低声道:“婆婆也该歇会儿,您熨了半下午衣裳,手都该酸了。
指尖轻轻蹭过她的手背,那处还带着熨衣裳的余温,像在回应她方才的心疼,低声道:“婆婆放心,我省得。我不跟春儿拌嘴,也不惹张妈妈不痛快,不给您添乱。”
李婆婆听见“不给您添乱”,眼眶悄悄热了,伸手替月华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傻孩子,跟我还说这个。”
月华却没再说话,只望着木盆里的皂角泡沫出神,荣禧堂里谢夫人那番话还在耳边转,她此刻才真懂,分寸不是怕自己受罚,是怕护着自己的人跟着遭罪。
这时,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冷风裹着周嬷嬷的身影闯进来,身后两个小丫鬟垂着手,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张妈妈忙不迭从屋里迎出来,脸上堆着的笑比平时更谄媚,周嬷嬷却连眼风都没扫她,目光像寒天,径直扎向井边的月华,声音压着寒气,每个字都砸在青石板上:“夫人有令,苏月华即日起谨守浆洗房本分”
说到这,她故意顿了顿,提着暖炉的手轻轻一扬,银链“当啷”磕在石阶上,院里瞬间静得能听见风卷落叶的声。
“无令不得踏出院门半步,尤其不准靠近前院书房。一应活计归张妈妈指派,”她终于转头看向张妈妈,眼神冷得能掉冰碴,“若有差池,唯你是问。”
张妈妈的腰弯的更低了,双手在围裙上蹭了又蹭,方才周嬷嬷那一眼,手心瞬间冒了汗。
“是是是!”
她声音都有些发颤,还故意往月华那边狠瞥了一眼,像是要把心头的慌劲撒在她身上,“奴婢一定把她看紧了!绝不让她偷懒耍滑,更不会让她多走一步,她要是敢乱晃,奴婢直接拿篾条抽!”
月华攥着衣角的手猛地收紧,指尖掐进掌心,疼得她指尖发麻,周嬷嬷的话像块冰砸在心上,尤其“不准靠近前院书房”一句,让她心里一阵发慌。
她下意识往李婆婆那边扫了眼,见李婆婆正用口型悄悄对她说“别吭声”,才赶紧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红肿的手背上,还沾着没洗干净的皂角渣,像在提醒她:在这深宅里,她连反驳的资格都没有。
周嬷嬷没再多言,提着暖炉转身就走,银链划过石阶的“叮当”声越来越远,却像还缠在院子里没散。
风卷着几片落叶落在月华脚边,她弯腰去捡,却发现叶面上沾着点暖炉里掉的火星灰,那点灰落在手背上,竟比刚打上来的井水还冷,冻得她指尖轻轻颤了颤。
自此,月华的天地便成了浆洗院那方四方天井。
打水的婆子见了她就绕着走,桶沿的水洒在青石板上,溅湿她的裙角也不吭声;晾晒衣裳时,总有几个别婢女抢在她前面拿起竹竿,故意把她要晾的脏布幔扔在最底下。
院门永远虚掩着,门旁的石凳上,总坐着个嗑瓜子的婆子,她洗衣时婆子盯着,喝水时婆子也盯着,连她低头擦汗的间隙,都能听见婆子跟春儿咬耳朵:“别让她跟外头递东西。”
张妈妈的刁难更是没了之前的遮掩。
先前还会找“锦袍难洗”的由头,如今直接把厨房沾了油污的布幔、老爷们染了墨渍的厚外套堆在她面前,布幔上的油腥气呛得人作呕,月华得用皂角搓上十几遍。
有次她搓得慢了些,张妈妈就拿着篾条在她身边晃:“磨磨蹭蹭的,是等着谁来救你?”春儿更过分,见她手红肿,指节处还泛着红,竟故意攥着块没泡软的粗皂角凑过来,假装帮她递东西,实则用皂角的硬棱狠狠蹭过她红肿的手背。
月华疼得手一缩,手里的布幔差点掉在地上,春儿却笑得眯起眼,还故意把皂角上的碎渣掸在她手背上:“哟,这手怎么肿成这样?先前写诗时握笔的劲儿呢?我看你就是娇生惯养,洗两天衣服就受不住了,也是,毕竟当过几天才女,哪瞧得上咱们这些干粗活的?”
说着,她又故意把刚打上来的冷水往月华脚边泼,水花溅湿了月华的裙角,也溅到她垂在身侧的手背上。
“哎呀,没拿稳!”春儿假惺惺地道歉,眼里却满是得意,“不过这水凉,刚好给你肿着的手降降温,省得你总想着偷懒,说手疼洗不动。”
末了还把一盆沾了油污的抹布推到月华面前:“对了,张妈妈说这盆抹布得今天洗完,你可得抓紧,别耽误了时辰。”
日子便在这喘不过气的监视里,伴着木槌敲石砧的闷响一天天挪。
天不亮,春儿就会故意把她的皂角扔在地上,等她弯腰去捡时,又凑在门口跟看守的婆子咬耳朵;洗衣时,春儿吃着糕点总往她这边瞟,连她抬手擦汗的间隙,都能听见婆子嗑瓜子的声音突然停了,那是在盯她有没有偷偷看院外。
而张妈妈堆来的活计,永远是最沉的,沾着猪油的厨房布幔、染了墨汁的厚棉袍,搓得她手背红肿发僵,指节泛着不正常的红,连握木槌的力气都要攒半天。
只有夜深人静时,听着身边春儿均匀的鼾声,她才敢在黑暗中睁着眼,望着窗外疏冷的星光,指尖在薄薄的被褥下,无声地描摹那首《定风波》的笔画。
父亲含冤的脸庞、母亲惨死的画面,秦练温暖坚定的眼神,唯一支撑着她不被这磋磨苦役吞噬。
这日午后,日头稍稍暖了些。月华正费力拧干吸饱水的厚毯子,院门外突然传来叩击声,三长两短,停片刻,再两下。
春儿立刻端着糕点盘站起身,伸着脖子朝外望,张妈妈也从屋里探出头。
月华的心猛地一跳,指尖掐进毯子,这声响,和长生递青布包时敲墙的节奏一模一样。
果不其然,一个面生小厮提着食盒出现,对着闻声出去的张妈妈赔笑道:“张妈妈安好。小的是门房上的,方才外面来个货郎,说是同乡李婆婆托他捎带些家乡腌菜过来。小的顺路,就给送来了。”
张妈妈狐疑地打量小厮,刚想揭食盒,李婆婆忙擦着手走出:“是我远房表弟,粗人一个,腌的菜哪入得了妈妈的眼?”
说着用布巾挡在食盒前,悄悄往小厮手里塞了大钱,“有劳小哥跑一趟。”
春儿凑过来想碰食盒,李婆婆赶紧拿起块腌菜塞给她:“快尝尝,咸得很,配粥刚好。”
春儿嚼着菜,腾不出手纠缠。李婆婆提着食盒进屋,翻坛时极快摸出油纸包,塞进书房小厮的衣裳袖袋,这一切,都被月华用眼角余光看在眼里,她攥着毯子的手,悄悄松了些。
傍晚小厮来取衣裳,春儿还想盯着,李婆婆却支开她:“你帮我把那盆衣裳拧了,我跟小哥说两句家常。”
等春儿走远,她轻轻按了按袖袋,小厮会意,接过衣裳快步走了。
夜里月华躺在冷被窝里,摸着自己红肿的手,她的心怦怦跳起来,是秦练!他果然没有放弃!
傍晚,那小厮来取衣裳。李婆婆一边絮絮叨叨地叮嘱他“仔细当差别毛手毛脚”,一边将叠好的衣裳递过去。月华看见李婆婆的手指在那袖袋处轻轻按了按。
好景不长,两日后那“同乡”又来,张妈妈拦在门口,手里还掐着腰:“前天才送的腌菜,今天又送?我看你是想递私货!”
货郎赔着笑:“瞧妈妈说的,乡下人没啥好东西,就这点腌菜还能拿得出手……”
没等货郎辩解完,她猛地夺食盒,指尖往货郎手腕上掐。
货郎吃痛一躲,食盒摔在地上,坛子碎了,油纸卷滚了出来。张妈妈立刻尖声喊:“看看!果然藏了东西!”
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洗衣婢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
李婆婆脸色煞白,想解释却被张妈妈推开:“你个吃里扒外的老东西!”
转头喊人报给周嬷嬷。周嬷嬷赶来,冷冷扫过满地狼藉,下令把李婆婆关柴房。
李婆婆挣扎着回头,嘴形对月华说:“藏好玉佩。”
月华想冲上去,却被春儿死死按住,指甲抠得她皮肉生疼,她摸向颈间的玉佩。
周嬷嬷把油纸卷扔进洗衣盆,浑浊污水瞬间浸透纸卷:“别再耍这些没用的小聪明。”
周嬷嬷盯着月华,一字一句地说,“安分守己,你还能少吃点苦头。否则,下次关进柴房的,就不止是李婆子了。”
张妈妈得意地指派月华洗这盆脏水,她蹲在盆边,指尖摸到油纸卷残渣,柴房的霉味混着腌菜的酸气飘过来,压得她喘不过气。
监视愈发严密,隔了几日,长生寻了个由头送来些浆洗房的名义份例物品。
他远远看见月华费力地刷洗着木盆,双手红肿不堪,眼神交汇刹那,长生眼中闪过焦急。
他趁张妈妈转头吩咐春儿的间隙,迅速将一个小石子包裹的纸团弹向月华脚边。
月华的心几乎跳到嗓子眼,正欲借蹲下整理裙摆遮掩,春儿尖利的声音已然响起:“你扔了什么?!”她一个箭步冲上来,抢先拾起纸团,邀功般地递给闻声而来的张妈妈
张妈妈展开,虽看不清字,却骂道:“小蹄子还不死心!今晚不许吃饭,把后院脏衣服洗完!”
长生无奈,只得咬牙离去。
是夜,月华又冷又饿,独自在院中捶打衣物,手肿得有点疼。
她抬头望着四方天际漏出的几颗寒星,院墙外传来卖糖人的吆喝声,那是父亲以前常买给她的。
她摸出玉佩,突然有了主意:第二天送柴的仆役来,她故意洗得慢些,听见仆役说“大公子总看旧案卷”,就悄悄把写着求见的布条缠在柴枝上;见采购婆子买治咳嗽的药,她把攒的红糖塞给婆子:“麻烦给李婆婆,她怕冷。”
秋风呜咽着吹过窗纸,月华把玉佩塞回里衣,谢氏的铁腕,毫不留情地碾碎了她刚刚生出的一丝侥幸。
在这深宅大院里,主母的意志就是天,她一个微不足道的婢女,连同关心她的人,都如同蝼蚁,轻易就能被捏碎。
她该怎么办?认命吗?就像谢氏说的,老老实实洗衣,将来配个小厮管事,了此残生?
不。
父亲含冤的脸庞在眼前闪过,秦练温暖坚定的眼神在心底浮现,李婆婆被带走时那担忧的目光更像针一样扎着她。
她不能认命。
为父昭雪,是她活下去的信念。而秦练……他还在努力,不是吗?哪怕希望渺茫,他也没有放弃。
眼泪流干了,心底那股倔强的火苗,却在绝望的灰烬里,重新燃起一点星火。更加微弱,却更加坚韧。
她轻轻摩挲着藏在贴身里衣的那枚玉佩,冰凉的玉佩被她捂得温热。
谢氏可以关住她的人,可以切断她与外界的联系,却关不住她心里的念头,切不断她骨子里的坚韧。
月华开始更仔细地留意浆洗房内往来的各色仆役,捕捉他们言语间的只言片语,观察院墙外的动静,寻找任何可能的信息或出路。
秋风吹过院墙,带来远处街上模糊的吆喝声,也吹动她心中不曾熄灭的那点希望。
路更难走了,但她得走下去。为了父亲,为了李婆婆,也为了……那个对她说等她的人。
窗外,秋风呜咽,吹得窗纸噗噗作响,像是也在诉说着这深宅里的无奈与不屈。
长夜漫漫,但总有熬到头的时候。
月华闭上眼,将所有的委屈和恐惧都咽回肚子里,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清醒和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