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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书神 > 其他类型 > 月华如练 > 第40章 第四十章 笺上风骨轻如叶,掌中暖意抵秋霜

诗会的喧嚣散得比秋风消散的还快,方才还因着《定风波》一词哗然的秦府竹庭,转眼就重归了往日的静谧。

竹叶依旧在风中,“簌簌”的响着裹着秋意,比文士们吟的竹影扫阶尘不动要冷得多,再没人围着竹丛叹“一袖书香任岁寒”,廊下只剩几片枯叶落在石桌上,沾着没喝完的桂花酒渍,还有秦婉方才掷在地上、被踩得皱成团的诗笺残角。

月华捧着那杯早已凉透的茶,站在回廊的阴影里,看着宾客们陆续离去。

她望着最后一顶轿子拐出月亮门,轿帘掀起时,能瞥见徐嫣然那柄湖碧色绣兰草的团扇,晃了晃就没影了。

脑海里还绕着方才的乱,秦婉揉烂诗笺时纸页的声响,老年文士击节叹东坡真髓的激动,还有秦练坐在主位上,指尖转着青瓷茶盏,唇角那抹极淡的笑,这些都像风里的竹叶,飘来飘去落不下来。

长生不知何时已悄然来到她身侧,“月华姑娘”,声音压得极低,目光不自觉扫过她的手背,那里的红肿比早上更明显了,“公子让我传话,今日诗会上的事,他都记着呢,尤其是秦婉姑娘揉了诗笺那茬,他心里有数。你先回去,路上多留意,万事小心。”

月华点点头,把茶杯递还给他。指尖不经意间相触,长生迅速收回了手,又补了句:“对了,公子特意吩咐,你手不方便就先歇着,早上公子已经派我找过张妈妈了,说您前几日淋了雨还没好透,让她少给您派重活,您要是瞧见她故意刁难,不用硬扛,悄悄让人知会我一声就行。

月华转身离去,靛蓝色的裙摆在秋风中微微晃动,像一片不肯屈从的竹叶。

她走得很稳,背脊挺直,只有攥紧的衣角泄露了心思,方才提笔写帘卷西风秋意晚时,总想起写《定风波秋晓理竹轩》那刻的从容,可秦婉将诗笺揉烂,狠狠掷在地上,用脚尖拼命碾踩的声响,徐嫣然团扇后那双带刺的眼睛,还有那些文士从“惊佩”到“可惜是婢女”的眼神转变,都像针似的扎在心里。

还没回到浆洗房所在的远门,远远就听见一阵尖锐的嗤笑声。

听见春儿的尖嗓子,隔着风都扎耳朵:“哟,这不是咱们秦府的大才女吗?怎么不在前头跟贵人凑趣了?方才那首歪词,没再被人说是抄的?”

月华脚步微顿,随即接着继续向前走去。

此刻春儿正靠在院门口,手里捏着个被她吃剩的苹果核朝着月华脚边扔去,抬高了嗓门,得意的仰着自己的下巴“怎么?被我说中了?你看你那手,红得跟煮熟的虾似的不埋汰染了诗会才是,还学着人家吟诗作对,还敢装文人握笔?回咱们这腌臜地方做什么?”

夏桃在一旁拉扯她的衣袖,低声道:“少说两句吧,再说……月华那词,我听李婆婆说,是真的好……”。

“好个屁屁!”

春儿甩开夏桃的手,声音更加尖利了唾沫星子都溅出来了,“有些人啊,就是骨头里都贱,就是认不清自己的身份。不过是个浆洗婢,还敢在诗会上装文人,还真把自己当小姐了?在诗会上出那个风头,也不嫌丢人!我要是她,早找个地缝钻进去,省得在这儿丢人现眼!”

月华目不斜视不打算理会她,想直接从她身边走过去,装没听见。

春儿见她不理,越发恼怒,跨步拦在她面前,双手叉腰:“怎么?装聋作哑?不就是作了首歪诗,就连人话都听不懂了?我告诉你月华,别以为攀上了高枝,在这秦府里头,你永远都是最低贱的浆洗婢!这辈子都别想抬头!”

月华停下脚步,抬眼看向春儿。

她的目光平静如水,没带半分火气,却让春儿没来由的心头一悸地往后缩了缩,春儿总觉得,苏月华这双眼睛不一样,不像她们这些婢子,眼里只有皂角、井水和活计,倒像藏着些别的东西,深不见底。

“说完了?”

月华的声音很轻,莫名让人心悸不敢再闹腾了,“说完了就让开,我还要去干活。”

春儿被她这态度激得满脸通红,正要再骂,就听见廊下传来张妈妈的大嗓门:“都聚在这儿嚼舌根!活都干完了?明天老爷要穿的月白褂子还没浆,夫人的床帐也没熨,想挨篾条是不是?”

张妈妈肥胖的身影出现在廊下,一双三角眼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月华身上,嘴角撇出个讽刺的笑“哟,这不是咱们的诗魁回来了吗?怎么,前头风光够了,舍得回咱们这破地方了?你看你那手,红得跟什么似的,还敢握笔?我看你就是闲的!”

周围几个洗衣婢“哧哧”地笑,手里的棒槌还在石砧上敲着,眼睛却都瞟过来。春儿得意地扬起下巴,等着看热闹。

月华垂下眼睫,规规矩矩的叫着:“张妈妈。“

张妈妈慢悠悠地走到她面前,用她那粗短的手指抬起月华的下巴,指甲缝里还沾着吃的糕点碎屑,捏着自己的下巴,疼得月华皱紧了眉,下巴上立刻印出红印子,自己下意识想躲,却想起手背的红肿,要是挣动时碰着,怕是更疼,只能忍着。

“我早就说过,有些人连骨头里都是贱的,给点颜色就开戏楼。”

张妈妈冷笑道,唾沫星子喷在月华脸上“别以为管家让你去前头帮个忙,你就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在那么多贵人面前卖弄文字,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你一个浆洗婢,识两个字就了不起了?”

她松开手,厌恶地在衣裙上擦了擦,仿佛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我们浆洗房可容不下你这尊大佛。别到时候带累了我们所有人,让外人以为我们浆洗房的人都不知好歹,妄想攀高枝呢!”

李婆婆从屋里快步走出来,手里还攥着块没熨完的床帐。

她没急着上前,先站在廊下缓了缓气,语气不软不硬,却带着几分让沉稳:“张妈妈先消消气,月华这孩子年纪轻,做事没个轻重,今天也是被管事妈妈临时叫去前院,不是故意要出风头。”

她说着上前两步,自然地挡在月华身前,指尖轻轻碰了碰月华红肿的手背,话却是说给张妈妈听的:“你看她这手,肿得都握不住棒槌,我那点药膏还是托老姐妹从外面寻来的,眼看就快用完了,她连疼都顾不过来,哪有心思琢磨那些卖弄的事?”

李婆婆的声音压得稍低,带着点只有两人能懂的提醒:“再说了,前儿管家还问起你屋里的账目,说有些地方得再对对。这会儿要是闹大了,传到管家耳朵里,倒显得咱们浆洗房不太平,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见张妈妈的脸色缓了些,她才悄悄推了月华一把,语气软下来:“快给张妈妈道个歉,说下次定当安分做事,别再让妈妈操心了。”

月华抿紧嘴唇,正要开口,却被张妈妈挥手打断。

“免了!我可受不起才女的礼。”

张妈妈讽刺道,“既然李婆子替你求情,你这么有本事,今天的衣裳你就多洗几桶。后院里那堆沾着墨渍油脂的外套,都归你了。洗不完不准吃饭!”

春儿闻言“噗嗤”笑出声,那堆外套硬邦邦的,平时三个人洗大半天,现在让月华一个人洗,明摆着刁难。

月华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颔首,转身就向后院走去。

李婆婆跟在她身后,低声叮嘱:“洗不动就歇会儿,我夜里给你留着门,实在不行……我再想办法。”

月华回头给李婆婆一个安心的眼神,独自一人走向后院。

院子里果然堆着小山般的衣物,风一吹,酒气和墨味飘过来。

月华挽起袖子,将手浸入水中,顿时被冰得一个激灵。她咬咬牙,开始搓洗第一件外套。

布料磨得她指尖越发红胀。但她仿佛感觉不到疼痛般,却还是坚持着重复着搓洗的动作。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月华没有回头,直到管事妈妈严肃的声音响起:“月华,夫人传你过去问话,赶紧跟我走。”

月华的动作顿住了。井水顺着她的手臂滑落,在脚边积成一个小水洼。

李婆婆跑出来,脸色煞白,却没像刚才那样急着争辩,只对着管事妈妈福了福身:“妈妈稍等,我给月华找块帕子擦手,她手肿着,别让夫人看着碍眼。”

说着飞快塞给月华一个布包,里面是那小半盒药膏,“到了夫人面前,少说话,多低头。”

管事妈妈没催,张妈妈站在一旁,想说什么,却被李婆婆瞥了眼,最终还是没开口,她可不敢在管事妈妈面前得罪李婆婆,万一李婆婆记仇,把那账本的事抖落了出去。

月华拍了拍李婆婆的手背:“婆婆别担心,我去去就回”,然后对着管事妈妈躬身:“是,奴婢这就去。”

往正院走的路很长,秋风卷着枯叶,在她脚边打着旋,仿佛在为她引路。

月华想起苏州老宅的秋天,母亲会把叶子夹在《论语》里。

她走得慢,心里渐渐静下来,写了《定风波》,又被秦练护着,谢氏找她是迟早的事。秦府讲究规矩,一个浆洗婢跟少爷走得近,本就是忌讳。

与此同时,秦练的书房里烛火摇曳。长生躬身回话:“公子,张妈妈刁难苏姑娘,洗的衣服是好几人的量还说不完不准吃饭。方才管事妈妈来传,老夫人叫苏姑娘去荣禧堂了。”

秦练握笔的手顿了顿,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

他眉头微蹙:“母亲找她,无非是敲打几句。你去药房把那盒凝香冻疮膏拿出来,用我书房的青布包好,垫上片干紫苏叶,就是上次月华说像她母亲常晒的那种。”

“是。”

长生刚要转身,被秦练叫住:“慢着,你绕去浆洗房墙外,确认没人了再把布包放下,轻碰瓦片提醒她,别让任何人看见。她手肿得厉害,那药膏比普通润手膏管用,让她多涂些。”

长生点头:“公子放心。

荣禧堂厅里熏着沉水香,闷得人心里发沉,月华垂着头,跟在管事妈妈身后。

谢氏端坐在紫檀木雕花椅上,穿着一身暗紫色绣金牡丹纹的竖领长袄,外罩一件玄色缂丝比甲,头戴点翠狄髻,雍容华贵,不怒自威。她正慢条斯理地拨弄着桌旁的香炉,眼皮都未抬一下。

管事妈妈躬身回禀:“夫人,苏月华带到了。“

月华依规矩跪下,额头触地:“奴婢月华,给夫人请安。“

谢氏依旧没有抬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继续拨弄着她桌上的香炉。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着,案上那尊宣德年制的蚰耳铜炉里,用隔火熏香古法燃着的沉香正慢得揪心,银叶衬着的香块只泛着细弱的火星,不冒明火,只泄出丝丝冷烟。

香灰落了一层,边缘还留着先前侍女压过的“寿”字香篆痕,等再积起一层时,连那点精巧的篆印都快埋进灰白里了。

沉香的烟不像线香那样直挺,倒像团被揉散的云絮,袅袅娜娜飘着,绕着炉耳缠两圈,又往月华鼻尖飘去,渐渐织成张密不透风的网,把整个厅堂都罩得发闷。

这种无声的压迫,比任何斥责都更令人窒息。

良久,谢氏才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却冰冷:“抬起头来。“

月华依言抬头,但仍垂着眼睫,不敢直视。

谢氏的目光,从简单的发髻到粗布的衣裳,最后停留在了手背上。

谢氏端起一旁的茶盏,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叶,“听说,你今日写了首好词,一袖书香任岁寒,老夫子们都夸你有东坡风骨。”

月华心头一紧,低声道:“奴婢不敢,随口胡诌的。”

“随口胡诌?”

谢氏轻笑,笑声像秋叶落在青石上,“我年轻时也读诗,知道风骨金贵,可风骨填不饱肚子,也护不住身家。你手肿成这样,是洗衣磨的吧?要是明天没衣裳穿,秦府的体面,可不是一首词能撑起来的。”

她放下茶盏,身子微倾,目光像张细网:“不是骨头里刻着贱,是世道容不下错了位的人。你在浆洗房洗衣,手肿了涂药膏就好;要是错把诗笺当护符,想踩着规矩往上走,将来疼的就不只是手了,我吃过的错路亏,比你见过的衣裳还多。”

月华指尖颤了颤,后背的汗凉得刺骨。

她懂谢氏的警告,却不敢接,风骨在世家规矩面前,轻得像片竹叶。

“练儿总说你心细,”谢氏声音缓了些,却更沉,“可心细用错了地方,就是糊涂。他是秦家长子,将来要扛爵位差事,不是能跟丫头谈诗的穷秀才。”

她指尖划过香炉的边缘,“婚姻是家族的桥,不是儿女的情。桥得宽稳才能走长远,要是搭在云里,风一吹就塌,摔下来的不止他一个。”

月华喉咙发紧,想说话却像被堵住。

谢氏的话是实话,是世家子弟逃不开的命,可心里刚被《定风波》焐热的念想,还是被浇得发凉。

“我叫你来,不是要骂你。”

谢氏站起身,沉水香的气息裹着她,“秦府养得起闲人,却容不下乱规矩的人。你要是安分洗衣,将来我给你寻个老实管事,分间小院子,日子安稳;要是还想着诗会的风光,惦记不该惦记的人”

她抬手拂了拂衣袖,动作慢却重,像掸掉碍眼的灰:“你该知道,深宅里的风,比井里的水还冷,能吹透衣裳,也能吹垮人心。周嬷嬷,带她回去,让她好好想想,什么该做,什么做不得。”

周嬷嬷上前,声音冷得像冰:“谢夫人教诲,奴婢这就带她走。

月华俯身叩首,额头贴在青砖上:“奴婢……谢夫人教诲。”

起身时,她瞥见厅角博古架上的苏州官窑青瓷瓶,烛火下泛着冷光,像母亲在苏家老宅的那只,有些东西,就算隔了身份,也会让人想起本分。

周嬷嬷领着她走出荣禧堂,秋风卷着落叶扑在脸上,凉得人眼睛发涩。

月华裹了裹衣袖,手背上的红肿还在疼,可心里的疼更甚,谢氏没骂她贱命,却告诉她,有些鸿沟,不是一首词、一点风骨就能跨过去的。

回到浆洗房时,天全黑了。

张妈妈还在院子里守着,却没敢靠太近,只远远站在廊下,三角眼亮得像灯:“夫人没说什么吧?衣裳还在那儿,你赶紧洗,我……我去前院看看有没有差事。”

说着就想走了,她怕李婆婆出来替月华说话,更怕月华真洗不完,李婆婆找管事妈妈告状。

月华没说话,默默走到井边。

井水更冷了,手刚伸进去就疼得指尖发麻。她拿起外套搓,皂角沫沾在红肿的手背上,凉得像冰。

夜色渐深,李婆婆偷偷送来窝头和热汤,没多留,只说:“张妈妈走了,你放心洗,我在屋里守着。”

直到墙头传来瓦片轻响,月华看见那只青布包,布角的练字在灯笼下泛着浅光,打开时,紫苏叶的香气混着药膏的淡香飘过来。

字条上“等我”两个字,笔锋比平时软些,像是写得很小心。

月华把药膏涂在手背上,凉丝丝的暖意慢慢散开

她望着墙头,灯笼的光晃在青布包上,突然懂了,谢氏说世道容不下错了位的人,可秦练等我二字里藏的一诺,李婆婆热汤里温的半分暖意,还有父亲当年教她读《春秋》时,指着拨乱反正四字说的“冤屈终有昭雪日”,苏家沉在尘埃里的真相与清白,便是她在这浊世里,敢再握一次笔、再扛一段苦的勇气。

就像刘禹锡写的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只要这些念想还在,纵是深宅寒夜,也有了盼头。

浆洗房的水声还在响,皂角沫顺着指尖往下淌,这次,月华的手不抖了。

指尖握着的粗布外套虽沉,心里却像揣着父亲留下的那方砚台,温温的有力量。

月华知道,明天井水依旧会凉得手背发红,秦府的规矩依旧会像无形的网压得人喘不过气,可只要秦练的承诺不凉,李婆婆的暖意不散,苏家洗冤的念头不灭,便如东坡词里竹杖芒鞋轻胜马的豁达,再难的路,也能一步步走;再冷的秋夜,也终会等到晨光漫过墙头,把那些沉冤与念想,都照得透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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