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脑海里反复响着那些话。
“婢女就是婢女,骨头里就透着那点小家子气,门当户对到底不一样、赏你的,吃了好生学着些……”
李公子的轻浮,谢氏的冷漠,贵妇们的鄙夷,尤其是秦婉那带着恶意的娇纵,像一把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她仅剩的尊严。
她知道秦练维护了她,可那维护更像是提醒她,她的安危荣辱,的确只在他一念之间,这种仰人鼻息的滋味,哪有半分甜?只剩从骨头缝里冒出来的恐惧,还有压得人喘不过气的自卑。
月华这一夜颠转反复无心睡眠。
天快亮的时候,小窗缝里透进点微光,灰蒙蒙的光落在床沿,她攥着被子角,心下总算便有了注意,得躲开秦练。
不是闹脾气,是真怕了,想自保,也想为他好。
她不能再成别人说秦练闲话的由头,更不能再陷在那份看着暖、实则一碰就可能摔得粉身碎骨的依赖里。
必须躲开秦练。不是为了赌气,而是为了那点可怜的自保,也是为了他好。
她不能再让自己成为别人说秦练闲话的借口,不能再让自己沉溺在那份看似温暖实则危险有可能让她粉身碎骨的依赖里了。
第二天一早,长生踩着院儿里的露水往后院来,还是老样子,放低了声音说“公子让请月华姑娘去书房一趟”。
可这会儿月华正蹲在井边搓衣裳,井水泡得手通红,指节都泛着白,手里的棒槌抡得又快又重。
月华没抬头,声音闷闷的,还故意压着嗓子,让声音听着有点发哑:“长生哥,你帮我回禀公子吧……我昨儿晚上好像染了风寒,头沉得很,怕过了病气给主子。书房的书稿,今天实在没力气整理,还求公子别怪罪。”
长生愣了一下,凑过去仔细瞧了瞧月华。只见月华脸色白白的,眼圈也青着,可那眼神躲躲闪闪的,还有点藏不住的倔强,哪像是真病得厉害?
他心里明镜似的,暗叹一声,知道这是宴席上那场风波的后遗症。他不好戳破,只得应道:“成,那我这就去回话。姑娘你好生歇着,要不……我去厨房给你讨碗姜汤?”
“不、不用了!”
月华连忙摆手道,声音有些急了,“歇歇就好,不敢再麻烦长生哥了。”
她怕啊,怕这点额外的关照,会让她好不容易筑起的心墙裂个缝,到时候再想躲,就难了。
长生张了张嘴,终究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秦练在书房听了回话,手里正握着笔,笔尖顿在宣纸上,一滴墨“嗒”地落下来,晕开一小团黑印子。
他皱着眉问:“病了?请大夫来看了吗?”
“没……”长生站在旁边,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脸色,“月华姑娘说,就是小风寒,歇两天就好,怕过病气给主子。”
秦练沉默了片刻,目光飘到窗外。他又不傻,自然听出了那话里的疏远和托辞,心里头忽然就冒上来一股烦躁,说不清道不明的。他把笔放下,语气平平的,听不出情绪:“知道了。让她好生歇着吧。”
接下来两日,月华将这病演的十足十的。
张妈妈把她临时派去了浆洗房,那儿的衣裳堆得跟小山似的,一水儿的厚料子,浸了水更沉。
她整日埋在衣裳堆里,双手泡在水里,搓得又红又皱,指缝里都磨出了小口子,沾了水就疼。
月华还特意绕着走,凡是可能碰到书房的路,一概不沾,就算远远瞅见那抹月白色的身影,也赶紧转身往别的地方躲,绕道而行,心跳得跟擂鼓似的,倒像是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
有一回在回廊转角,月华没有留神,她差点就跟秦练撞了个满怀。
吓得月华连连后退几步,像是被火燎到,头垂得几乎要埋进胸口,声音细若蚊蚋,规规矩矩的行着礼:“公子万福。”
她就贴着廊柱往旁边挪,急急忙忙地说:“张妈妈让奴婢去浆洗房送衣裳,奴婢先告退了。”话刚说完,人就跟受惊的兔子似的跑了,只留下个慌慌张张的背影。
秦练站在原地,看着她小跑着消失的方向,眉头拧得更紧了。
他看得清楚,她眼底的慌乱和抗拒,哪儿只是下人对主子的敬畏?明明是故意躲着他。
心里头堵得慌,像塞了团湿棉花,闷得难受,还有点说不出清的恼意。她就这么不信他?
长生在旁边看得明白,小声说:“公子,月华姑娘她……怕是心里那道坎还没过去。昨儿宴席上那些话,句句都往人心窝里扎,她又是个心思重的人……”
秦练没说话,只是负手而立,良久,才淡淡道:“去查查,浆洗房的差事是谁派的,是不是过于辛苦了。”
长生应了声“是”,心里却琢磨:公子啊,问题哪儿在浆洗房累不累呢?
又过了两天,夜里下起了秋雨。雨丝细细密密的,打在庭院的芭蕉叶上,“沙沙”的响,衬得四周更静、更冷了。
月华把浆洗房的活儿收尾,拖着累得发沉的身子往自己住的小偏院走。
初秋的雨总带着股缠绵的凉意,细密的雨丝从暗沉的天幕垂落,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网,将秦府的飞檐翘角、花木庭院都笼在一片湿冷的雾气里。
晚风裹着雨意掠过,卷起廊下挂着的竹帘,发出细碎的“哗啦”声,更衬得四下静得人心头发沉。
她低着头,一门心思盯着脚下的青石板路,下雨后石板滑,怕摔着。可走着走着,一双云纹皂靴忽然出现在眼前。
月华僵在原地,雨珠顺着她的发梢、衣角不断滴落,在脚边积成小小的水洼。
她的手指死死攥着湿透的衣襟,冰凉的布料像块浸了水的石头,沉甸甸地贴在掌心,她垂着头,能清晰地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混着雨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分明。
秦练就站在前方廊下,穿了件月白的常服,衣摆被风吹得轻轻晃着,整个人像是融进了朦胧的雨雾里,却丝毫未减他周身清贵沉稳的气度。
他手里提着盏小巧的竹灯,灯芯燃着微弱的光,昏黄的光晕在雨幕中晕开,恰好将月华整个人笼罩其中,像是在这无边的湿冷里,为她圈出了一小块独属于他的温暖领域。
秦练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从她贴在苍白脸颊上的湿发,到她冻得微微发颤的肩头,再到她那双垂在身侧、指节泛红的手,心像是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轻蛰了一下,泛起细细密密的疼。
他太清楚她这几日的躲着他还故意绕开书房的路,远远见了他就转身躲开,连回话都带着刻意的生疏。
可此刻见她淋得浑身湿透,眼底藏不住的疲惫与惶恐,那些因被躲避而生的烦躁,瞬间就被心疼压了下去。
秦练下意识地往前迈了一步,几乎要踏出廊檐,指尖在身侧微微蜷起,指腹甚至已经感受到了雨丝的凉意。
他想伸手替她拂去颊边黏着的湿发,想把自己的外袍脱下来裹在她身上,更想把她拉进怀里,替她挡住这漫天风雨。
可指尖终究在半空顿住,又缓缓收回,在身侧悄然握紧,指节泛出淡淡的白。
他是秦府公子,她是府中婢女,这身份的鸿沟像道无形的墙,让他连这点细微的关怀,都要克制着分寸恰似“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两人近在咫尺,却因身份差距,有些情感只能深埋心底。
“躲了我这么些日子,”他的声音打破了寂静,比平日里更缓了些,尾音里藏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纵容,“夜里这么凉,还穿着湿衣裳往外跑,就这么不想见我?
月华的头垂得更低了,下巴几乎要抵到胸口。
眼眶里的泪水早就开始打转,被雨雾熏得发酸,她用力眨了眨眼,才没让眼泪掉下来。
她不是不想见,是不敢见。每次见到他,他眼底的温和、偶尔的关照,都会让她忍不住贪恋那份难得的暖意。
可一想起宴会上谢氏的冷漠、贵妇们的鄙夷,还有秦婉那句带着恶意的“婢女就是婢女”,想起两人之间云泥之别的身份,她就只能逼着自己往后退怕自己陷得太深,最后落个万劫不复的下场,更怕连累他,让他因为一个婢女,被人戳着脊梁骨说闲话。
“奴婢没有……”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细若蚊蚋,还因为紧张有些发颤,“只是觉得……奴婢身份低微,不该总在公子面前晃悠,免得给公子惹麻烦。”
秦练看着她这副小心翼翼、满心防备的模样,像是只受惊的小兽,明明怕得不行,却还强撑着竖起尖刺,心里的疼惜又重了几分。
他知道,那些闲言碎语像刀子一样扎在她心上,才让她变得这么自卑、这么敏感。
他往前又凑了凑,手里的竹灯微微抬高,昏黄的灯光正好落在她的脸上,能清晰地看到她眼底的恐惧、委屈,还有那藏在深处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依赖。
“惹不惹麻烦,该由我说了算。”
他的目光紧紧锁着她,语气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像是在给她一颗定心丸,“我秦练想护着的人,还没人能说三道四。”
说着,他的视线落在她的手上。
那双手他记得清楚,曾经在书房里,握着笔写下娟秀工整的字迹,替他整理书稿时,指尖轻轻拂过纸页,带着几分认真;曾经他衣裳破了个小口,她悄悄拿去补,还绣了朵小小的梅花,针脚细密,藏着几分巧思。
可如今,这双手却因为连日泡在冷水里搓洗衣物,变得又红又肿,指缝里还能看到细小的伤口,像是被粗糙的布料磨出来的,看着就让人心疼。
秦练的眼神暗了暗,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心里的火气瞬间就上来了,张妈妈敢把这么重的活派给她,分明是没把他的话放在眼里,更是在故意磋磨她。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里的怒意,目光重新落回月华脸上,声音放得更柔了,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询问:“手疼吗?”
月华愣了一下,像是没料到他会问这个,下意识地把手往身后藏了藏,摇了摇头,声音里带着几分刻意的逞强:“不、不疼,奴婢皮糙肉厚,这点活儿不算什么。”
她越是这么说,秦练心里就越不是滋味。他往前走了一步,这次没有克制,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掌心温暖干燥,带着常年握笔的薄茧,与她冰凉粗糙的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那股暖意顺着手腕蔓延开来,瞬间传遍了她的四肢百骸,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触碰,太过灼热。
这一握,指尖相扣的力度,竟似攥住了彼此缠绕的命运。
那句“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轻轻萦绕在两人的心头,秦练望着月华的眼,没说太多话,却暗自笃定,往后岁岁年年,用自己的脚步、自己的守护,亲手给她的、最坚定的承诺。
月华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想把手抽回来,指尖都绷得发白。
可秦练握得很稳,力道不大,却让她挣不开,也不会觉得疼,像是在呵护一件易碎的珍宝。他低头看着她手背上的红肿,眼神里的疼惜几乎要溢出来:“都肿成这样了,还说不疼?”
他的指尖轻轻拂过她手背上的红肿处,动作轻得像羽毛,生怕碰疼了她。
那细微的触感顺着皮肤传来,月华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脸上不受控制地泛起红晕,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她不敢抬头看他,只能死死地盯着自己的鞋尖,看着鞋面上沾着的泥点,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往脸上涌,连耳根都烫得越发红了。
“公子……您快松开……”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慌乱,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让人看见了……不好……”
秦练没有松开,反而握得更紧了些,像是要把自己的暖意更多地传递给她。
他看着她泛红的耳根,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快得让人抓不住,语气却依旧严肃:“有什么不好的?我秦府的事,还轮不到旁人置喙。我看谁敢说闲话。”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更加深邃,像是能看透她所有的心思:“月华,我知道你心里在怕什么。你怕我们身份悬殊,怕我护不住你,怕最后会连累我。可这些,你都不必怕。”
秦练的另一只手依旧提着竹灯,昏黄的灯光映在他的脸上,柔和了他平日里清冷的眉眼,让他看起来多了几分烟火气。
他看着月华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每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我既然敢护着你,就有能力护你周全。你的身份,我会帮你正名;那些说闲话的人,我会让他们闭嘴。我只问你,你愿意信我一次吗?”
月华抬起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那里面没有丝毫的虚假和敷衍,满是真诚和坚定,像是一片能让人安心停靠的港湾。
这些日子以来的委屈、恐惧和不安,在这一刻仿佛都找到了归宿,堵在胸口的情绪再也忍不住,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顺着脸颊往下淌,混着脸上的雨水,一起滴在衣襟上。
“公子……”她哽咽着,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却只剩下破碎的音节。
秦练看着她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心里的疼惜更甚。
他慢慢松开她的手,转而用指腹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水。
他的动作很轻,很柔,像是在呵护一件稀世珍宝,生怕用一点力,就会弄疼她。
这轻柔的动作,满含着无尽的温柔,“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他没说,只想着,慢慢为她拢住一片光,安安稳稳照亮月华的世界。
“别哭了,”他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像是晚风拂过湖面,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以后有我在,不会再让你受委屈了。”
月华看着他,点了点头,眼泪却流得更凶了。
她知道,自己心里那道用自卑和恐惧筑起的墙,在他的温柔和坚定下,已经开始慢慢崩塌了。
原来,真的有人会不在乎她的身份,会愿意护着她,会给她一份安稳的承诺。
秦练看着她,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伸手把竹灯递给她:“拿着吧,照路用。快回去换身干衣裳,别真的生病了。”
月华接过竹灯,指尖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掌心,一股暖意瞬间传遍全身,驱散了她身上的寒意。她看着他,小声说了句:“谢谢公子。”
秦练看着她,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只是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带着几分放心不下的牵挂。
月华提着竹灯,转身慢慢走进雨里。
昏黄的灯光在她身前映出一小片暖烘烘的亮,照亮了她脚下滑溜溜的青石板路,也照亮了她心里的希望。
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很稳,因为她知道,身后有一个人在默默地守护着她,那道目光,是她此刻最坚实的依靠。
秦练站在廊下,看着她的背影在雨幕中渐渐远去,直到那点昏黄的光晕拐过转角,再也看不见了,才收回目光。
他的嘴角还带着淡淡的笑意,眼神里满是温柔和坚定,像是心里有了牵挂,连周身的气息都变得柔和了许多。
长生不知从哪个角落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把油纸伞,默默撑开,举到秦练头顶,挡住了落下的雨丝。
“公子,回屋吧?雨越下越大了。”长生低声说,语气里带着几分关切。
秦练点了点头,转身往屋里走。他的脚步很轻,却很稳,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坚实的青砖上。
他知道,从今天起,自己肩上多了一份责任,一份守护心爱之人的责任。这份责任,不是负担,而是他心甘情愿的牵挂,是他往后岁月里,最珍贵的念想。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打在油纸伞上,发出“噼啪”的声响,像是在诉说着这个夜晚的温柔。
秦府的这个夜晚,因为这份悄然滋生的爱意,不再只有湿冷的雨意,反而多了几分让人安心的温暖,像是寒冬里的一抹暖阳,悄悄落在了人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