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府今夜的气象,是月华入府这么久以来来从未见过的盛景。
朱漆大门外,两盏丈高的走马灯悬于盘门柱上,烛火亮如白昼,将灯面上“仙鹤送瑞”的纹样映得活灵活现的。
门内值守的仆役皆换上簇新的青布短褂,连腰间系带都系得一丝不苟。
月华望着廊下流转的灯影,指尖忽然发颤。
这明亮让她想起从前家里时,父亲常牵着她的手,指着灯上的字教她认清正廉明,那时她还趴在父亲肩头笑,说“爹爹的名字里也有正字”。
如今再看这秦府的灯,亮得刺眼,却没了半分当年的暖意。
踏入二门,抄手游廊两侧的琉璃灯次第亮起,淡青色的光晕如流水般漫过廊柱。
那光亮不是寻常人家的暖黄,而是带着几分凛冽的透亮,像一把无形的尺,丈量着府中每一处角落,不容半分污秽与隐秘藏于暗处,这是属于权贵的明亮,璀璨却也冰冷。
府中上下早已得了消息,今夜宴请的是吏部徐尚书家的夫人与千金。
这消息如同一道无形的圣旨,更似一条绷紧的鞭子,抽得阖府上下连呼吸都不敢急促。
洒扫的婆子蹲在廊下,拿着细竹篾一点点抠着廊柱木纹里的陈年旧灰,指尖被竹篾戳出细小的血珠也浑然不觉;管库房的安嬷嬷,翻找前朝官窑瓷时手指不住发颤,生怕一个失手磕坏了瓷角,那可是能抵她十年月钱的宝贝;小丫鬟们则聚在耳房,对着铜镜反复练习斟茶的手势,手腕要稳,壶嘴要斜,茶水需沿着杯壁缓缓注入,既不能溅出半滴,也不能发出声响,稍有差池,便是触怒贵人的大祸。
月华站在一旁,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忽然想起母亲从前教她斟茶的模样。
母亲教她用青瓷盏奉茶,指尖捏着盏沿的三分之一,茶水要斟到七分满,笑着说“阿月是御史府的小姐,待人接物要周全”。
那时的青瓷盏虽不及秦府的汝窑瓷名贵,可盏里飘着的母亲亲手晒的菊花香,却比此刻席间的任何香气都更让她安心。
月华与另外四个丫鬟,是被于妈妈从后院“提溜”到前院的。
于妈妈捏着她们的胳膊肘,力道大得像是在拎着几件待整理的衣物。这五个丫鬟皆是精挑细选而来。
容貌要端正清秀,却绝不能太过艳丽,以免抢了贵女的风头;手脚要麻利迅捷,却不能显得急切慌张,失了秦府的体面;声线要柔顺温婉,却不能带丝毫媚意,免得落人口舌。
于妈妈穿着一身石青色暗纹比甲,领口袖口绣着极小的缠枝莲,那张脸板得如同祠堂里供奉的祖宗牌位,没有半分笑意。
她的眼神像淬了冰的银簪子,从五个丫鬟的发鬓到鞋尖,一寸寸刮过去,连月华耳后一缕没塞好的碎发都没放过。
“都给我把皮绷紧了!”
于妈妈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寒意,“今日来的贵客,那是顶了天的体面人,徐尚书夫人,徐小姐,还有几位公子,哪一个不是咱们得罪不起的?”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最右边的丫鬟身上,那丫鬟因紧张攥紧了衣角,被于妈妈一眼看穿,“谁若是敢洒了半滴酒、碰掉一根筷子,仔细你们的皮!别以为进了秦府就安稳了,便是将你们全家发卖到苦寒之地,也不过是主子们一句话的事!”
“全家发卖”四个字像惊雷,猛地炸在月华心头。
月华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恍惚间又忆起父亲被押入狱苏母亲的惨状。
此刻她身上是新制的藕荷色比甲,料子是上好的细棉布,比平日穿的粗布柔软许多,贴在皮肤上却像裹了一层细密的针,这衣裳的每一针每一线都在提醒她,你不是苏府的月华小姐了,是秦府的丫鬟,是供人打量的物件,独独不是那个能在父亲书房读书、在母亲身边撒娇的阿月了。
她悄悄攥了攥衣角,指腹触到比甲下摆绣着的细小兰花,忽然想起母亲最爱的就是兰花,曾在府里的后花园种了一片,春天开花时,母亲总摘几朵别在她发间,说“我家阿月要像兰花一样清雅”。
宴席开时,花厅的青绸门帘被两个小厮高高打起,里头的富贵气象瞬间扑面而来。
地上铺着西域进贡的缠枝莲纹地毯,绒毛细密厚实,踩上去软绵绵的,连脚步声都能吸得一干二净;正中的紫檀木八仙桌,桌上放着的有前朝青花缠枝莲盘,瓷色莹润,青花浓艳,盘心的莲花仿佛要从瓷面上绽放还有汝窑天青釉碗,色泽如雨后初晴的天空,碗沿薄如蝉翼,拿在手里轻若无物以及就连寻常的象牙筷,顶端都刻着极小的“秦”字,笔画纤细却力道十足,这是百年世家才有的底气与做派。
月华捧着沉甸甸的银酒壶,垂首敛目地穿梭在席间。
她的视线只敢落在自己的鞋尖,鞋底已经磨得有些薄了。
贵人们的锦绣华服时不时擦过她的臂膀;徐夫人穿的云锦褙子,上面织着暗纹牡丹,丝线里掺了金线,在灯光下泛着细碎的光泽,生怕自己粗粝的衣袖蹭脏了那华美的衣料。
秦练穿的是件月白色的直裾,料子是上好的杭绸,染着淡淡的墨香,那香气飘来时,她的心跳总会漏掉半拍,这墨香太像父亲书房里的松烟墨,从前父亲写奏折时,她总趴在桌边看,父亲会把墨条递给她,教她磨墨,说“磨墨要慢,做人要稳”,那时的墨香里,藏着她整个无忧无虑的童年。
走到公子们的桌前,月华更是屏息凝神,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斟酒要慢而稳,壶嘴需侧对杯口,不能正对贵人,酒倒七分满即止,多一滴是谄媚,少一分是怠慢,这其中的分寸,是她进府这些时日来,刻进骨子里的规矩。
她微微倾斜银壶,琥珀色的酒液沿着杯壁缓缓流入杯中,没有发出半点声响,正当她准备收壶时,却听见穿绛红色锦袍的李公子开口了。
李公子摇着手中的白玉杯,杯中的酒液晃出细碎的涟漪,他的目光在月华低垂的眉眼间打了个转,带着几分轻佻的笑意,对主位的秦练道:“秦兄,秦府果然好规矩。连个布菜的丫头都这般斯文,低头垂目的样子,倒比那些小门小户的姑娘还显教养。”
月华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颤,银酒壶的壶嘴轻轻碰到了杯沿,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这声响在喧闹的席间本不算什么,却让月华的耳根瞬间烧了起来,像被火烫了一般。
她能感觉到桌上所有公子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有像是打量物件的,也有好奇里带着居高临下的玩味,仿佛她是桌上的一道菜,供他们评头论足。
主位上的秦练,月白直裾下的身形微不可察地绷紧了几分,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酒杯。
但他开口时,声音依旧温润如春水,听不出半分波澜:“李兄说笑了。下人不过是学了些皮毛规矩,登不得大雅之堂,让李兄见笑了。”
侍立在秦练身后半步的长生,此刻也是心头一紧。
他穿着秦练新赏的青布直裰,料子虽不如公子们的华贵,却也是难得的好布。
他看似低眉顺眼,实则将席间的一切都尽收眼底。
见李公子言语轻佻,以他的身份,不过是公子身边的随从,连插句话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在心里暗暗替月华捏把汗。
赵公子却接过话头,摇着扇子笑道:“欸,我倒觉得这丫头不简单。方才我瞧她给徐夫人斟茶,手腕极稳,壶嘴还特意避开了主宾位,生怕茶水溅到夫人身上,这般周全玲珑剔透,非经年累月的调教不能为,秦兄倒是会选人。”
月华的心猛地揪紧,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
她万万没想到,自己谨小慎微的举止,竟成了公子们席间的谈资。
她不敢抬头,只能将头垂得更低,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生怕再引来半分关注。
鼻尖忽然萦绕起一阵熟悉的香气,是桌上糕点的桂花味,和母亲从前做的桂花糕一模一样。
那时每到秋天,母亲都会让厨房采后花园的桂花,和着糯米粉蒸糕,蒸好后用描金瓷盘装着,第一块总塞给她,说“阿月读书辛苦,吃块糕甜一甜”。
可如今,同样的香气,却只让她觉得苦涩。
李公子闻言,更是来了兴致,他凑到秦练身边,挤眉弄眼道:“这般伶俐的解语花,秦兄好福气!何时舍得借我使唤几日?我定拿两匹上好的杭绸来换,如何?”
秦练执杯的手倏然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白色,杯中的酒液都晃出了杯口。
长生见状,忙上前一步,借着为秦练斟酒的机会,凑到他耳边低声道:“公子,徐尚书正往这边看呢。”
这话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秦练心头的怒火。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不悦,声音陡然转冷,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威严:“李兄慎言。秦府的下人,不是可以随意交换的物件,李兄这般说笑,怕是不妥。”
这话像一记耳光,既甩在了李公子的脸上,也打在了月华的心上。
李公子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讪讪地闭上了嘴,席间的气氛也冷了几分。
月华却在心里清楚地明白,纵使秦练出言维护,在这群贵人眼中,她终究只是个“物件”,区别不过是,有的物件能随意转手,而她,是有人护着的物件罢了。
宴至中途,月华终于得以从公子们的桌前脱身,转向女宾主桌布菜。
徐夫人正拉着秦练的母亲谢氏的手,笑得格外热络:“我们家嫣然,自小就最爱读书画画,前些日子还临了幅《春江图》,画得有模有样的。若秦练得空,改日让她把画送来,请秦练指点指点,也让她学学秦练的笔法。”
谢氏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握着徐夫人的手不肯松开:“那可太好了!我们家阿练也是个喜号诗词的,身边少个能论画的人,嫣然姑娘来了,两人正好能说到一处去。”
说着,她又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几分自得,“说到底,还是门当户对最是要紧。从小耳濡目染的,眼界气度自然不同,不像有些人家,纵是想学,也学不来这份体面。”
这话像无数根细针,密密麻麻地扎进月华的心里,她想起从前在家,父亲也常和文人雅士谈诗论画,她就坐在一旁听,父亲还教她画兰草,说“兰草有风骨,做人也要有”。
她想起前几日在书房外伺候时,秦练确实跟谢氏提过,说近日天气正好,想去城郊的玉泉山写生。
那时她还在心里偷偷期盼,或许能跟着去,帮他整理画具,像往常对诗作画般。
可如今听了谢氏的话,她才恍然醒悟,那样的风雅之事,从来就不是为她这等身份的人准备的。
秦练身边该有的,是徐嫣然那样的贵女,而非她这样一个低贱的丫鬟。
秦婉恰在此时摆弄着腕间的银镯子,清脆的叮当声里,她抬眼扫向月华,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娇纵:“母亲别总夸嫣然姐姐了,也不看看这丫鬟站在这儿多碍眼,不过是个伺候人的,倒让李公子夸了两句,真当自己有几分体面了?”
说着,她从食盒里拈起块桂花糕,却没递到月华手里,反倒故意松手让糕点掉在地上,看着月华鞋尖沾了碎屑,才慢悠悠补充,“赏你的,捡起来吃了吧,也让你尝尝主子们的东西,省得日后见了好物件,眼睛都直了。”
桂花糕掉在地上的声响,像砸在月华心上。
她看着那块沾了灰的糕点,眼泪差点掉下来,母亲做的桂花糕,从来都是放在瓷盘里,干干净净的,母亲总说“阿月是小姐,要吃干净的、体面的”。
可如今,她连一块干净的糕点都不配拥有。
周围夫人们的笑声顿时低了几分,目光齐刷刷射向月华,带着看戏的玩味。
月华捏着银壶的手指节泛白,指腹因为用力而失去血色,鞋尖的碎屑像针一样扎着她的脚。
她强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屈膝行礼时脊背依旧挺直:“谢二小姐赏。只是奴婢手上沾着酒气,怕污了糕点,且还要伺候各位夫人,不敢耽搁,这赏赐便先谢过了。”
说完,她不等秦婉再开口,转身便退到花厅角落,后背紧紧贴着冰凉的廊柱,才勉强压下发抖的身子。
银酒壶的重量压得手腕发酸,可秦婉那副娇纵的模样、故意羞辱的举动,更像块巨石压在心上,让她连呼吸都觉得疼。
她偷偷抬眼,看见秦婉正跟徐嫣然说着什么,还时不时朝她这边瞥一眼,嘴角挂着轻蔑的笑,在这位二小姐眼里,丫鬟的尊严从来都不值一提,捉弄下人不过是她排遣无聊的乐子。
月华忽然想起从前在御史府,有丫鬟不小心打碎了她的瓷娃娃,她还拉着丫鬟的手说“没关系,碎碎平安”,那时母亲还夸她心善。
可如今,她却成了被人随意捉弄的对象。
长生远远瞧见这一幕,心下又急又气,却只能趁着添酒的间隙,绕到月华身边压低声音:“姑娘别跟二小姐置气,她从小被夫人宠坏了,性子娇纵惯了,您别往心里去。”
月华吸了吸鼻子,眼眶发红却没掉眼泪,声音轻得像一阵风:“我知道...…谢长生哥提点,我不会让她看笑话的。”
“公子方才也瞧见了,”长生左右看了看,声音压得更低,“他攥着杯子的手都紧了,只是当着徐夫人的面,不好说二小姐罢了。姑娘再忍忍,宴席散了就好了。”
月华点点头,把脸埋得更低,她知道秦练或许有心维护,可秦婉是主子,她是丫鬟,这份身份的差距,注定了秦婉的娇纵可以肆无忌惮,而她只能默默承受。
宴席终散时,已是深夜。
宾客们笑语喧哗地离去,秦婉走在谢氏身边,还在抱怨:“母亲,方才那丫鬟一点都不识趣,我赏她糕点她还敢推辞,回头您可得好好教训她!”谢氏拍着她的手笑着应下,全然没注意到身后秦练沉下来的脸色。
待宾客走后,花厅里只剩下桌上杯盘东倒西歪,剩菜残酒黏在碟边,连空气里都还飘着股子酒气混着菜香的腻味。
月华跟着其他丫鬟收拾残局,弯腰捡地上的瓷片时,看见秦婉掉落的那块桂花糕还在原地,已经沾了灰尘。
她刚想伸手拂去,却听见秦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别碰我的东西!脏了你的手,再污了我的眼!”
月华的手顿在半空,随即默默收回,继续收拾其他物件。
秦婉见她不反驳,觉得没了意思,哼了一声才转身离开。
长生站在一旁,看着月华苍白的侧脸,想安慰却又不知该说什么,二小姐的娇纵是刻在骨子里的,只要她还在秦府,这样的羞辱或许永远都躲不开。
秦练送客回来,目光扫过花厅,最后落在月华身上,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长生立刻上前:“公子,月华姑娘...…方才被二小姐为难了。”
秦练沉默片刻,声音比平日低了几分:“让她明日不必早起当值,巳时再去书房整理旧书。”
顿了顿,又补充道,“告诉厨房,给她送碗热汤过去。”
“是。”
长生应下,心里清楚,公子这是心疼月华受了委屈,特意让她多歇息,还怕她冻着饿着,只是这份关切,终究只能藏在这些细微的安排里,护不住她不受二小姐的娇纵之气。
月华收拾完,终于能独自缩在廊柱阴影里。
夜风吹过,她却觉得浑身发烫,秦婉的话语、轻蔑的眼神一遍遍在脑海里回放着。
她无意间触到袖中,那里藏着白天李婆婆塞给她的一块糖,是怕她宴上受饿。
可此刻,再甜的糖也压不住心头的苦涩,秦婉的娇纵是与生俱来的底气,而她的委屈,却只能藏在无人看见的角落里。
月光透过格窗落在她身上,映出挺得笔直的脊背。
她知道,明日太阳升起,秦婉依旧会是那个娇纵的二小姐,而她,依旧要在这金笼里小心翼翼地活着,承受那些无端的刁难与羞辱。
只是今夜的委屈,像一道刻在心上的疤,提醒着她云泥之别的鸿沟,到底有多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