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那一日,于苏月华而言,竟像是从苦日子里偷来的半盏甜茶,暖得让人舍不得醒。
梦里没有井沿上结的冰碴子硌手,没有张妈妈尖嗓子的斥骂灌耳朵,只有满室书香、倒比听竹院的皂角味好闻百倍。
银炭在炉子里燃得温吞,热气裹着秦公子说话的声音,软乎乎的,他读她写的那句“寒梅著雪”时,指尖还轻轻点了点纸页,说“这字里的劲儿,倒不像个闺阁姑娘写的”。
可甜茶总有喝尽的时候,梦也总得醒。
傍晚她踩着残雪回到听竹院时,鞋底子沾的雪化了,湿冷的寒气从袜尖往上钻。
刚拐进月亮门,那点还绕在袖口的墨香,就被院里的味道冲得没影了,是新晒的被子混着皂角的涩气,还有灶房出的烟火气吞没,裹着点没煮透的豆子腥气。
廊下,秀儿拎着竹竿正用力拍打着晾晒的被子,棉絮飞得满处都是。
见她进来,胳膊动作顿了顿,,嘴里“嗤”地轻哼了一声,只觉得扎得人耳朵疼。
夏桃从灶房门缝里探出头,眼睛亮闪闪的,像是想问什么,可张妈妈一句“看什么看!盆里的豆子剥完了?””劈头砸过来,她手一抖,几颗豆子滚到地上,慌忙缩回去了。
月华低着头,攥着袖口脚步加快想溜回耳房,那袖口粗布都磨得起毛了,里面还留着上午整理书稿时,指尖蹭到的宣纸软意。
可脚刚挪了两步,就被个尖溜溜的声音截住了。
“哟,这不是我们书房里的‘女先生’回来了吗?”
春儿倚在廊柱上,青布裙歪歪斜斜地搭着,手里捏着半把瓜子,“咔嗒”一声嗑开,瓜子皮被吐在刚扫净的青石板上,印了个浅黄的印子。
她的眼神像腊月里的冰锥子似的,先扫过月华的衣襟,又落回她的脸,带着一股子瞧不上的刻薄,“这浑身上下的墨香气儿,就是跟咱们这些天天汗珠子摔八瓣的粗人不一样。在公子书房里递笔研墨,可比在井边绞湿衣裳舒坦多了吧?”
月华的脚像钉在了地上,手指死死抠着袖口,指节都泛了白。
她不想生事,低声道:“春儿姐姐说笑了,就是去帮忙整理些旧书稿,公子吩咐的差事罢了。”
“公子吩咐的?”
春儿“嗤”的笑出声,声音拔高了些,院里扫雪的小厮都停下了手,“可不是嘛!咱们听竹院里这么多手脚勤快的,偏就挑中了你这个闷葫芦?还不是仗着认得几个字,会瞎划拉两笔,就把脑袋削尖了往主子跟前凑?你那点心思,当谁瞧不见呢!”
这话像根带了刺的藤条,一下缠上月华的心脏,勒得她喘不过气。
她的脸“瞬”的白了,不是气的,是怕的,她最怕的就是旁人这么揣度她和秦公子那点清白的情分,那点不过是“他懂我诗里的意,我帮他理书稿”的浅淡投契,经春儿这么一说,倒成了龌龊的攀附。
“我没有……”她嗓子发紧声音颤微微的,想辩解,可话到了嘴边,没力气。
“没有?”
春儿几步走到她面前,一股廉价的桂花胰子味铺面而来,呛得月华往后缩了缩。
春儿抬手,几乎要戳到她的鼻尖
“那你倒是说说,公子怎么就单单瞧上你了?嗯?前儿在梅树下写写画画,装模作样,不就是想引起公子注意?如今可算让你攀上了!
怎么,下一步是不是就该想着脱了这身粗布皮,换上绫罗绸缎,当姨娘去了?”
“你胡说!”
月华猛地抬头,眼泪一下子涌到了眼眶,晃悠悠的,“公子只是……只是需要人整理书稿!”
“整理书稿要天天去?”
春儿像是抓住了什么把柄,得意的扬着下巴,声音尖得能刺破耳膜,““整理书稿需要天天去?长生小哥可是说了,让你明日巳时再去呢!“哄鬼呢!当我们都是傻子?
我告诉你苏月华,别做那飞上枝头变凤凰的白日梦!乌鸦就是乌鸦,插上几根彩毛也变不了凤凰!公子那般人物,也是你能肖想的?也不拿盆井水照照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
刻薄的话语像冰雹一样砸下来,砸得月华只觉得浑身发冷。
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凝滞了静得可怕,春儿手里的竹竿还搭在被子上,忘了动;夏桃又从灶房门缝里探出头,眼神里没了好奇,只剩怯生生的;张妈妈揣着手炉站在屋门口,那手炉铜皮擦得亮闪闪的,映着她嘴角噙着一丝看热闹的讥诮。
连一句“别吵了”都不肯说,冷眼旁观,丝毫没有制止的意思。
月华只觉得百口莫辩嘴里发苦,再多的话也说不出来了,在这样恶意的揣测面前都显得徒劳。
她死死咬着下唇,不让眼眶里的泪水掉下来,转身就想逃回耳房。
“跑什么?被我说中心虚了?”春儿在她身后不依不饶却笑得更欢了,声音敞亮得整个院子都听得见。
“有本事攀高枝,就没本事听几句实话了?我劝你趁早歇了那份心,安安分分扫你的地、绞你的衣裳去,不然,有你的好果子吃!”
这话像一句恶毒的诅咒般,跟着月华飘进耳房。
她“砰”地关上那扇薄薄的木门,还能听见外面春儿的笑声,混着春儿她们低低的议论。
她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到冰冷的地面上,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衣襟上,迅速洇开深色的印子。
委屈像潮水似的裹住她,还有愤怒和恐慌。还有被人当众撕破脸面的羞耻几乎将她淹没。
明明她什么都没做,怎么就成了旁人嘴里“攀附主子”的坏丫头?
此刻觉着书房里那份短暂的宁静和投契,被对比得如同一个巨大的讽刺的笑话。
她缩着肩膀,把脸埋在膝盖上,心里清楚,春儿的嫉妒不会止于口头的讥讽。
而这只不过是个开始。
果然,第二天一早,月华刚把整理书稿的布包挎在肩上,张妈妈就喊住了春儿:“你去锦绣阁,把新绣的帕子给二小姐送过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通往主院的回廊上,廊檐下挂着的冰棱子化了水,滴在青石板上,“滴答”作响。
春儿快走几步,跟月华并行,脸上堆着假笑,声音却压得低低的,的,像毒舌吐信:“别以为进了书房就一步登天了。你呀,不过是公子一时新鲜的玩意儿,等公子腻了,你还不是得滚回听竹院刷马桶?到时候,看我怎么笑话你,还有什么脸面见人!”
月华紧抿着唇,目不斜视,加快了脚步,她不想跟春儿废话,多一句都是纠缠。
到了岔路口,月华转向书房的方向,春儿则朝着秦婉所住的“锦绣阁”走去。
看着月华纤细却挺直的背影消失在廊角,春儿眼底闪过一丝嫉恨,捏紧了手里的绣花绸缎帕子指节都泛了白,那帕子是苏绣的缠枝莲,丝线亮得晃眼,她心里忽然有了个主意。
锦绣阁里暖得很,进门就闻见一股甜丝丝的熏香,混着脂粉味,与听竹院的清冷截然不同。
秦婉正对着菱花镜试戴一支新得的赤金点翠步摇,,翠羽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映在镜里,衬得她眉眼越发娇俏,带着几分被宠坏的骄纵。
大丫鬟锦儿在一旁捧着描金的首饰盒站在旁边,嘴里不住地夸赞:“小姐戴这支步摇真是好看,比前儿王尚书家小姐戴的那支还显气质。
春儿小心翼翼地进去,奉上帕子,谄媚地笑着:“二小姐,这是张妈妈让送来的新绣样,说是最新的苏样,衬您的气质。”
秦婉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嗯”了一声,示意锦儿收起来。
春儿却并没立刻退下,她站在原地搓着手,踌躇了一下,脸上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秦婉最烦这样吞吞吐吐的从镜子里瞥见她那样,皱了皱眉:“还有事?”
春儿像是鼓足了勇气,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二小姐,奴婢……奴婢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有话就说,别磨磨蹭蹭的?”秦婉不耐烦地道。
“是……是关于大公子房里的……”春儿故作迟疑,“奴婢今早过来时,瞧见听竹院那个叫月华的丫头,又往大公子的书房去了。这……这都第二日了。
奴婢就是觉得,大公子书房何等清贵的地方啊,往常便是洒扫也都是长生小哥带着小厮亲自打理,怎的如今竟让一个粗使丫头天天进去?而且……而且奴婢听说,那丫头识得几个字,惯会些吟风弄月、装腔作势的手段,前儿还在梅树下写诗就盼着能被公子瞧见”
“够了!”
秦婉猛地把步摇往梳妆台一放,金饰撞击在梳妆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转过身,娇俏的脸上已罩了一层寒霜,“大哥书房里的事,也是你能嚼舌根的?”
春儿吓得立刻跪下:“奴婢不敢!奴婢只是……只是替二小姐和大公子不值!那丫头身份低贱,心思又不正的,万一冲撞了公子,或是传出什么闲话,岂不是玷污了公子的清誉?奴婢人微言轻,只能来禀报二小姐,请二小姐示下……”
这话看似请罪,实则句句往秦婉心窝子里戳。秦婉本就因兄长对一个婢女另眼相看而隐隐不快,此刻被春儿这般“提醒”,更是火冒三丈。
她想起前几日似乎隐约听到下人间有议论兄长和那个婢女的闲话,说大公子跟听竹院的丫头在梅树下说话,当时她只当是无稽之谈,如今被春儿这么一“提醒”,当时只当是无稽之谈,如今看来,竟非空穴来风?
一个最低等的粗使婢女,也敢痴心妄想攀附她大哥?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
秦婉胸口起伏了几下,看着跪在地上“忠心为主”的春儿,冷声道:“行了,我知道了。你起来吧。管好你自己的嘴,若是让我听到外面有半句风言风语,仔细你的皮!”
“是是是,奴婢明白,奴婢绝不敢乱说。”春儿连连应着,低垂的脸上却飞快地掠过一丝得逞的笑意
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春儿退下后,秦婉越想越气,顺手把桌上的胭脂盒扫到地上,脂粉撒了一地。
她自幼被宠坏,视兄长秦练是她最敬重的人,在她眼里,只有京城那些名门闺秀才配得上大哥,一个婢女也敢攀附,简直是对秦家的侮辱!这简直是对她、对整个秦府门楣的侮辱!
“锦儿!”她扬声唤道。
“小姐。”
锦儿连忙跑进来,见地上的胭脂,也不敢多问:“小姐。
“你去打听打听,那个叫月华的丫头,到底是怎么混进大哥书房的?还有,她平日都在做什么,给我仔细查清楚了,跟谁来往都要给我查个明白!”
秦婉语气森然,“我倒要看看,是个什么样的狐媚子,敢在秦府兴风作浪!”
“是,小姐。”
锦儿应声退下,眼底闪过一丝精明。
她深知二小姐的脾气,那个叫月华的丫头,怕是要倒霉了。
而此刻的月华,还不知道一场风波正朝着她来。
她正坐在书房那方小花梨木案前,案上摆着一叠旧书稿,纸页都泛黄了,边角有些卷翘。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她微蹙的眉间和认真专注的侧脸上。
最后落在纸上,映出细碎的光斑,慢慢往案头移。
她攥着笔,正想把书稿上模糊的字描清楚,指尖碰到纸页,还能感觉到陈年的粗糙。
秦练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手里捧着一卷书,偶尔抬头,目光掠过她沉静的眉眼,眼神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软,又轻轻落回书页上。
书房内依旧静悄悄的,只有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还有炉子里银炭偶尔“噼啪”一声的轻响,暖得让人安心。
仿佛隔绝了外界的一切风雨。
可月华总觉得有点不对劲,长生进来添茶水的次数多了,刚才进来时,手里的茶壶晃了一下,热水溅出来一点,落在她的布裙上,他愣了愣,才慌忙道歉,目光在她身上停了片刻,带着点审慎的打量。
她心里隐隐不安发慌,像有什么东西悬在自己头顶要掉不掉的。
春儿那些话、张妈妈的冷眼讥诮、还有这秦府深宅中无处不在的规矩和目光,都像一张无形的网,正在悄然收紧。
她只是想要一方能喘息、能触碰一点点过往温暖的天地,能安安静静读书的地方,怎么就这么难呢?
指尖拂过案上的笺纸,上面是秦练写的字,笔锋洒脱,带着点暖意。
她想起昨日他真诚的赞赏读她诗时的样子,嘴角轻轻弯了弯,心里稍安,可那点安心很快又被不安压下去,愈演愈烈的流言和即将到来的未知而倍感沉重。
这书房,此刻既是避风港,也仿佛成了漩涡的中心。
而春儿点燃的这把嫉妒之火,经由秦婉之手,显然不会轻易熄灭,只会燃得更旺,终将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