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每日都盼着的就是,便是巳时那刻,不是盼着什么赏赐?
是盼着能踏进秦练那间书房。
听竹院的日子冷得冰似的,春儿的话能戳人脊梁骨,张妈妈看她的眼神总带着三分讥诮七分打量,连灶上烧的柴火都透着股呛人的烟味,吸进肺里都发疼。
每日巳时,可只要一跨进书房那方静谧雅致的天地,那点冷意就像被门帘挡在了外头。
兽首铜炉里的银炭烧得正好安静地燃着,火苗压得低低的,只在炭心透出一点橘红,倒像是把暖意在炉子里捂熟了似的,散出来的香都是干净温暖的甜香,混着书架上旧书的墨气,闻着就让人松快。
与听竹院灶膛里柴火呛人的烟味自是截然不同的。
糊着明纸的窗棂把阳光滤的软乎乎的,斜斜地铺洒在紫檀木书案上,连空气中飘着的细尘埃都看得清楚,慢悠悠地转着圈,像是也舍不得打破这静。
四下里静得很,只有秦练翻书时“沙沙”的响,偶尔他提笔蘸墨,笔尖舔过砚台的“嗒”声,再不然就是他忽然指着书中某句典故,轻声喊她“月华你看,这里谢朓写‘余霞散成绮’,倒比咱们府里傍晚的晚霞少了点野趣。”
他说话的声音温温的,带着点书卷气,从没有过半分主子对婢子的轻慢。
苏月华坐在属于她靠窗的那张小花梨木案前,手里理着堆得半高的旧稿。
这些纸有的发脆,有的还软和,字有的写得工工整整,有的却潦草得像风吹过,可每一张都带着秦练的气息,是他惯用的松烟墨味,偶尔还沾着点茶水的印子。
她沉浸其中指尖轻轻拂过墨迹,有时碰到笔锋转折的地方,竟像能摸到他落笔时的思绪,心里软得发颤。
在这里,她不再是哪个低眉顺眼的婢女月华,她能跟着秦练聊两句诗,能对着旧稿琢磨半天,能暂时变回从前那个跟着父亲读《诗经》、心眼里装着笔墨的苏月华。
她可以暂时做回那个能与文字对话、心有诗书的苏月华。
秦练待她温和有礼,探讨诗文时目光中的坦诚欣赏,从无半分轻狎或施舍,这让她紧绷的心弦渐渐放松,忍不住让自己生出点贪心,总盼着巳时能长些,再长些。
这日她正理到第三叠略显散乱的诗稿时,指尖忽然触到几张软乎乎的笺纸,不似先前的旧稿那样发脆,倒像是才写了没两日的,墨迹还带着点潮意。
她轻轻的展开,最上头是一张素白笺纸,题了两个字《无题》。
字却不是秦练平日的样子。
诗题简单,只《无题》二字。
字迹却不似秦练平日那般从容洒脱,他往常写的字从容得很,笔锋里带着股洒脱劲儿,可这纸上的字,笔锋中总有点滞涩,墨也洇了两处,像是写的时候手不稳,仿佛书写时心绪不宁一样。
“秋霜凝阶冷,孤雁唳长空。旧案迷尘雾,新愁叠几重。冰心寄玉壶,怎奈朔风凶。欲诉平生志,寥寥谁与同?”
苏月华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手里的笺纸差点滑下落。
这诗里的滋味,怎么就跟她心里的一模一样?
这诗……这诗中的孤寂、沉郁,以及自己前路迷雾的忧思、难觅知音的怅惘,字字句句,竟像是从她心底掏出的一般!
“秋霜凝阶冷”,她每天清晨在听竹院井边打水时,井水冰得刺骨,指尖碰着桶沿的冰碴子?
那股冷意能顺着指尖钻到心里;“孤雁唳长空”恰似她家破人亡、飘零无依的凄楚。父亲蒙冤后,家没了,亲人散了,她像只没了窝的雁,飘到秦府做婢子,连哭都不敢大声。
“旧案迷尘雾”父亲的案子沉了这么久,真相像被埋在雾里,她连碰都碰不到,这不正是空驱不散的迷雾吗?
“冰心寄玉壶,怎奈朔风凶”她总想守着点从前的念想,奈何春儿的刁难、张妈妈的轻视,还有这深宅里说不清道不明的规矩,像刀子似的逼着她低头,现实风雨如刀,逼得人喘不过气。
“欲诉平生志,寥寥谁与同?”
这些话,她连个能说的人都没有,只能压在心底,闷得发疼,这也是深埋心底、无人可诉的悲怆。
可秦练他是秦府的嫡公子,前程似锦,身边也从不缺人奉承,他怎么会写出如此沉郁悲凉的诗句?
难道他那副光风霁月的样子底下,也藏着没有人知道的愁绪?也有说不出口的难处?
一股热流忽然从心底涌上来,是种说不出的共鸣,像在黑夜里走了好久,忽然看见远处竟有另一盏孤灯,虽然远,却光影朦朦胧胧的亮得真切,让她觉得自己不是孤单一人。
她盯着那行“寥寥谁与同?”,被汹涌而来的情绪淹没了,眼眶有点发热,指尖抖着,竟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自己的处境。
眼眶微微发热,指尖颤抖着,几乎是凭着本能,她拈起了案上那支用于标注的细小朱笔。
这笔是秦练让她用来标注旧稿的,笔尖细细的,蘸的朱砂是上好的,红得鲜亮。
她目光没离开诗稿,凭着心里的那股热乎劲,她在那句“寥寥谁与同?”
的旁边落下了一行娟秀却力透纸背的朱砂小字,字写得小,却透着股劲目光仍牢牢锁在那首诗上,胸腔里鼓荡着万千感同身受的酸楚与激动。
“玉壶冰心映月明,素衣亦可抱赤诚。莫道知音无人觅,雪泥鸿爪自心声。”
玉壶中的冰心能与明月相互辉映,即便身着素衣卑微如我,也怀抱着一片赤诚。
不要说知音难寻,诗句如同雪泥鸿爪,自然而然便会流露心声,总会有人懂得。
写完最后一笔,朱笔的尖还滴了点红在纸上,她才猛地醒过来。
“啪嗒”一声,朱笔掉在了书案上,滚了几圈,在素白的笺纸上拖出一道红痕,像道血印子。
惊觉,苏月华倒抽一口冷气,脸色霎时变得惨白她做了什么!?
她怎么敢在公子的诗稿上写东西?用朱笔妄加批注?!这是僭越!是大不敬!要是被他人看见,她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要是秦练恼了……
她手忙脚乱地想去擦那行字,指尖碰到笺纸,指尖却抖得厉害,连纸都抓不住。
她想把诗稿藏起来,可慌乱中,手肘又撞了下砚台,墨汁晃了晃,差点洒出来。
就在这时,不是她的布鞋底蹭地的声音,是锦缎料子摩擦的“窸窣”声,轻得很,却像敲在她心上。
“在看什么?这般入神?”
秦练温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点刚起身的慵懒,想来是在书案后坐久了,起身活动一下,信步走了过来。
月华浑身一僵,像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完蛋了”三个字。
脚步声越来越近,她能感觉到秦练的目光落在了她案上的那张诗稿上,以及那行新鲜的朱砂字上。
书房里静得可怕,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只有铜炉里的炭偶尔“噼啪”一声,火星溅起来,又很快灭了。
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的,像擂鼓似的,震得耳朵都嗡嗡响,还能听见秦练清浅的呼吸声,就在她头顶。
他看了多久?一炷香?还是更久?
苏月华不敢睁眼,只能死死咬着下唇,等着他发怒,等着他斥责。
她甚至能想象出他皱着眉的样子,眼里满是厌恶,毕竟,一个婢女竟敢在主子的诗稿上妄加笔墨,实在是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可预想中的怒斥并未来。
她感觉到他的目光久久地落在那些字上,带着一种专注的审视。
良久,一声极轻的叹息落在她头顶,那声音里藏着太多复杂的情绪,像有块石头落进了水里,漾开一圈圈的涟漪。
月华颤抖着,用尽了毕生最大的勇气,一点点睁开眼,怯怯地抬头望去。
秦练正俯身看着那首诗和她的批注,侧脸的线条在光影中显得格外清晰,睫毛很长,垂下来的时候能遮住眼底的情绪。
他的神情不是愤怒,而是动容。
他的指尖轻轻拂过那行朱砂小字,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他的目光从诗稿上抬起,缓缓转向她,那双总是温润平和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情绪,是那种忽然被人说中心事的触动,眉头轻轻蹙着,嘴角却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软。
他的指尖轻轻拂过那行朱砂字,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指尖的温度透过笺纸传过来,竟让她的指尖也热了。
他抬起眼,看向她。
那双平日里总是温润平和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太多情绪,有了然,有深深的触动,还有一种……像找到了什么珍贵东西的炽热,亮得让她不敢直视。
“玉壶冰心映月明,素衣亦可抱赤诚……”,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底滚出来的一样敲在她的心上:
他重复着她写的句子,目光灼灼,仿佛要看到她灵魂深处去。
“莫道知音无人觅,雪泥鸿爪自心声……”
“你……”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里带着一点沙哑,却务必笃定,“你竟……完全懂我。”
不是疑问,是陈述着。
“这首诗……是我前日听管家说,朝中有人又提起了一些关于旧案的纷争,心有所感,郁结难舒时才写下来的。”
他的目光还锁在她脸上,像是要把她的模样刻在心里,“诗里的迷茫,孤愤还有那点不想放弃的念头。
他顿了顿,目光依旧牢牢锁着她,仿佛她是这世上唯一的解读者,“我以为无人能懂。却没想到……”
他却没想到,她不仅读懂了他的愁,还看穿了他藏在“朔风凶”背后的“赤诚”,甚至用“映月明”“自心声”来安慰他,像一道光,忽然照进了他闷了许久的心里。
这已不仅仅是文字上的唱和,而是灵魂层面的共鸣与撞击。
这哪里是简单的批注,这是两个人的灵魂撞到了一起,发出的声响。
月华被他灼热的目光看得无所适从,浑身发烫,脸颊像烧起来似的,心跳快得几乎要窒息。
她慌乱地垂下头,语无伦次地说:“奴婢……奴婢该死!一时忘形,妄动朱笔,玷污了公子的诗稿……请公子责罚!”
她说着便要跪下请罪,膝盖刚弯,一只手却及时托住了她的手臂,阻止了她下跪的动作。
他的手掌很暖,很稳,透过单薄的衣袖传过来的温度,透过单薄的衣袖传来令人心悸的温度。
“不,”他的声音恢复了以往的温和,却比平日里日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深沉,“你写得极好。句句……都说到了我心坎里。”
他松开手,转而拿起那张诗稿,看着并排而立的墨迹与朱批,低声道:“我一直觉得,诗文贵在真性情,而非身份地位。今日方知,果真如此。”
他又抬起眼,再次看向她,目光清澈而坦诚,像是要打破什么看不见的壁垒:
“月华姑娘,”他清晰地叫了她的名字,”,“你我虽身份有别,但心意……却似相通。”
“轰”的一声,月华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头顶,脸颊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他的话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她锁了很久的心门,里面藏着的委屈、孤独,还有那点不敢言说的欢喜,一下子都涌了出来,酸得她眼眶发热,却又甜得让她心慌。
这让她觉得惊慌失措,却又无法抑制地从中涌出巨大的、酸楚的暖流。
她不敢抬头,只能死死地盯着自己的鞋尖,手指紧紧绞着衣角,心跳声大得仿佛整个书房都能听见,连着呼吸都不敢太重,生怕这只是一场梦,一呼吸,梦就碎了。
书房里的炭还在烧着,暖意在空气里漫着,连尘埃都还在慢悠悠地转。
诗稿上的墨迹和朱批,像是成了两个人之间的秘密,悄悄把那层朦胧的默契,变得滚烫起来。
可苏月华没瞧见,方才秦练走近时,窗棂外晃过一角青灰色的裙裾,是春儿。
她原是来叫苏月华回听竹院干活,见苏月华在书房里跟公子凑得近,便悄悄站在窗外听了会儿,直到听见秦练叫“月华姑娘”,才咬着唇,轻手轻脚地走了。
深宅大院里的风,从来都不是顺着人意吹的。
这悄然生出来的情愫,能在听竹院的冷、春儿的妒、还有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算计里,撑多久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君诗触我同怀绪,落笔留评入练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