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仔细思考了很久,应该怎样对缘下太太讲述我家的真实情况。
虽说最初的目的并不纯粹,但在不断相处之后,我的的确确感受到了来自缘下一家在各方面的关照。所以,不能只是单纯地依靠他们,我也想尽自己所能感谢他们的慷慨。
就像最近。
除了学习方面的帮助之外,我还经常陪缘下太太买菜,和小缘他们一起打扫他们家的卫生,帮忙整理院落。偶尔看到缘下太太喜欢的杂志顺手买下来送到隔壁,买了好吃的水果甜品也和他们一起分食。
在这期间,我甚至第一次体会到了一家人一起庆祝生日的感觉——哪怕他们并不是我真正的家人。
我的生日是六月二日。
东北部夏天来得晚,六月初还感受不到太多暑气。那天我跟往常一样下了私塾走路回家。没有收到妈妈发来的加班信息,我想她应该闷在房间里。
快到家了……
突然想吃点凉的东西。
布丁或者冰棍什么的。
我停下脚步,舔舔嘴唇,纠结要不要回头去便利店。没等得出结果,就被手机震动拉走了注意。
打开看,发信人是小缘。
【缘下力:到家了吗?
缘下力:给拓也做了凉面,吃吗?】
2.
【加藤千树:吃。】
来得正好,小缘。
回复完信息,我脚步轻快,轻车熟路地走向缘下家。不需要按门铃,拓也已经在门口等待。
“千树!快来快来,就等你啦!”他在门口蹦蹦跳跳。
“想吃可以先吃,”我揉揉拓也的脑袋,“怎么一直忍着。”
“因为今天不一样嘛!”拓也笑嘻嘻,扯着我的袖子进门,“你看到就知道了!”
的确是不一样。
当房间灯光熄灭,小小的奶油蛋糕于烛火光晕下被染上暖黄,旁边是缘下太太跟拓也合唱生日歌,而小缘还趁机从背后给我戴上生日帽时,我大脑一片空白,表情完全控制不住。
我其实记不住自己的生日,或者说,我没有浪漫基因,从不觉得生日有什么特殊。
奶奶如果想起来,会在我生日那天给我煮长寿面。如果没有想起来,那一天也和一年中的其他日子一样,没什么区别。奶奶生病的两年间,我更是完全忘记了“过生日”这个概念。
上次小缘问我生日,我记不清楚,把学生证扔给他。他看了一眼说,原来我们年龄差半年啊。我觉得他好无聊,揪着他陪我玩国际象棋去了。
象棋几乎是我在赢。
……但现在,被他反将一军。
3.
因为发呆太久,旁边开心的声音逐渐变成小心翼翼。
“千树是、不喜欢吗……?”缘下太太很担心我。
“失去反应能力了吧,”小缘从背后戳了戳我,“千树?”
“……”我怔怔的。
“哭了?”他又凑过来。
“没有!”我立刻否认。
“喔,这句话回复得很快!”拓也直言,“怎么做到的?”
“激将法。”小缘教导。
“好厉害!”拓也捧场。
我终于完全回过神,背着缘下太太,狠狠瞪了小缘一眼。
笑什么笑。
好想给他们两个一人一拳。
最后一起和平地吃掉了蛋糕,当然还有说好的凉面。
凉面是缘下太太特制,清凉爽口,好吃。蛋糕是小缘和缘下太太一起做的,上面的裱花和果酱字体都是小缘的手艺,也好吃。
缘下先生因为加班,遗憾错过这次夜间小聚。不过我在离开前碰到了下班回来的他,收集齐了缘下一家的生日祝福。
离开时,生日帽都忘记摘下来。我摇摇晃晃回到家,还没有洗漱就一脑袋栽倒在床上,纸质的生日帽被压出折痕。
沉重。
心虚值达到顶峰。
缘下家很好,我喜欢他们。在这种程度的友好关系中,欺骗与隐瞒成了最后的隔阂。
即使缘下太太不会主动询问,我自己也无法在主动告知之前彻底卸下防备。这种防备让我单方面和他们有了距离感。
但有些心情是不能表演出来的,也不能突兀提起——哪怕缘下太太应该并不在意我的自说自话。
我需要一个,恰好的契机。
4.
契机在不久之后就出现了,让我不知道该感谢命运,还是对此觉得无语。
我不太想描述那一天的情况。
简单来说,就是舅舅找上了门——肯定是用的不合法手段,不然他绝不可能在对妈妈一无所知的情况下精准找到我家。
姑且还是让他进了门。别误会,我只是想把一切放在屋内解决,防止丢人。可惜小小的房子容不下他。
舅舅目光带着嫌恶,好像我和妈妈经常打扫的家里有什么脏东西一样。他坐在沙发上,正中间,一个人占三个人的位置,俨然把自己当成家主。妈妈在他眼中和空气别无二致,他语重心长,尝试和我攀谈。
半胁迫半诱惑,比以前态度急躁了很多。
后来我才知道,在我没有回复他的这半年间,舅舅遇到了生意上的危机,从奶奶那里拿到的遗产几乎都被用作还债。
债务倒是还清了,但一家人的关系产生了裂痕。因为生意不顺,舅舅跟他妻子吵过很多架,甚至在一次醉酒之后打了女儿,威胁女儿不懂事就从私立学院退学,别浪费他的钱。
清醒之后,他有道歉,但伤痕不会轻易消失。
舅舅急于寻求解决办法,在他看来,一切都是因为钱不够多,因为环境不够好,因为竞争对手太狡猾——总不会是他自己的错。
他以为只要有足够的资金,自己就能翻盘。
他把主意打到了我身上。
仍然是一副为了我好的样子,说是到东京会给我更好的生活,说指望妈妈能变好不如指望他的事业走高,说我们是一家人,碰到困难需要互相帮助。
我眨眨眼:“但是你也没有帮助过我和妈妈啊。”
他僵住。
我又补充一句:“连自己的妈妈生病你都不管。”
他被狠狠噎了一下,努力维持和善的表情,语气还是尽量温和:“以前我的确工作忙,对家人疏于照顾,但现在……”
能猜测到他要说什么。
我不想听了,干脆直白地讲清楚:“我不会去东京的。奶奶留给我和妈妈的部分也绝不会给你。”
5.
大概是没想到我会这么决绝。
他恼羞成怒,开始骂我,无所不用其极。
我安静地听,任由污言秽语在房间中飘荡,有点想打哈欠。
过了半分钟,我注意到早早躲起来的妈妈像是鬼魂一般,从墙边缓缓挪到舅舅所在的沙发后,目光沉郁,脸色浓黑。
在我产生“好像要发生什么很糟糕的事情”的预感之前,妈妈就先动手了。
我鲜少在她身上看到像奶奶的部分,这是第一次。她纤瘦的手使劲拽住舅舅的头发,让他完全失去平衡,整个人向后仰去,脸涨得通红。然后,给了舅舅一巴掌,接着是第二下,第三下。
舅舅终于意识到,我妈妈还活着。
妈妈是我的妈妈,会保护我。
愤怒转移目标,对准妈妈。两人扭打在一起。我意识到这不是我能独立解决的问题,正常人的思维让我高估了舅舅的底线。我一边迅速报警,一边用最快的速度到隔壁缘下家搬救兵。
十分感谢那天缘下先生在家,恰巧小缘的爷爷——一个在乡下当果农,身强体壮精神矍铄的老头子——也在。
两人扛着拖把扫帚,气势汹汹地杀了出去。事后据缘下先生所说,看到我慌忙跑过来喊妈妈在被人打时,他们以为要出人命了。
所以他们完全没收手。
最终的结局是,挨了狠揍的舅舅跟下手太重的缘下家人都被警察教训一通,但没有闹得更大。
舅舅甚至不愿意在这里接受治疗,鼻青脸肿地愤然离开宫城,边走边骂。我想他大概不会再回来了。
受伤的妈妈被缘下太太送往医院,缘下太太让我不用担心,妈妈的精神甚至比平时更好。而我则是双手插兜,和小缘一起回去吃晚饭。
缘下太太觉得我肯定受到了刺激,很可怜,需要人安慰。
我没有反驳。
在她眼中看起来可怜,恰好是我所需要的。
6.
那天是周六,不用上课。原本我下午有私塾要去,但因为没什么心情,请了假。
重要的事情必须今天解决。
小缘一样在社团那边请了假。哪怕是被临时叫回来陪我,他也毫无怨言。可能是缘下太太说了什么,也可能是他自己预料到了。我不关心。
没到饭点,肚子不饿。
回到家里,我说等一会儿再做饭,他点头,跟我一起坐在沙发。我们同时安静下来,屋内不再有谈话和吵闹,只剩时钟嘀嗒作响。
“……难过的话,要哭一下吗?”
过了很久,我听见他轻声问。
“你看我哪里难过,”我白了他一眼,“要哭你自己哭。”
“那怎么一直不说话。”
“今天说得够多了,累。”
“噢。”
他站起身,靠近我。
“陪我打球怎么样,”我看见缘下力对我笑,“不用说话。”
不知道他嘴里为什么突然蹦出来打球。明明没有任何人提起想打球,也没有什么和打球有关的话题。再说,打球这种事情更开心的不是他吗?说好的他陪我,凭什么反过来了。
在心里抗拒了一大堆,可现实中,鬼使神差地,我点头。
打吧。
反正也没事做,打到饿为止,就能吃饭了。
出门,我走在他身后,吸吸鼻子,眼眶发酸。
……好像是有点难过。
7.
难过的理由相当简单。
我终于察觉到,我把妈妈抛下了太久。
嘴上说要一起好好生活,实际却只顾着自己往前走,没有回头看看她的状态,也没有真正用心带领她摆脱泥泞。
可是今天,在面对舅舅的谩骂,在我本人都完全忽略,没有表现出脆弱的情况下。
她先站出来,保护她所在乎的我。
……原来我是有妈妈的。
这种莫名其妙的想法一直盘旋在脑海久久不散。
我一直都有妈妈,可十几年来,只有今天,妈妈成为了我的妈妈。在我对待她并不算细致亲近,也没有完全接受她的情况下。
妈妈是我最后的亲人了。
我需要改变做法。
至少……对她温柔一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