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空气闷热,天色阴沉,不久之后就会下雨。鲜亮排球之后,是灰黑色的、厚重的云层。
我抬头看球,找准位置接下。拓也还在学校没回来,难得一次,院子里只有我和小缘两个人。
排球从我这里到他那里,飞来飞去。偶尔落到地上,我就站在原地不动,小缘去捡。
打了一会儿,他再次把球传给我。我将球抱住,站定原地不再传回去,只盯着他。
“肚子饿了?”小缘有所察觉。
“嗯,回去做饭,”我点头,提出要求,“想喝汤。”
“味增汤行吗?”他问。
“不要。”
“豆腐汤。”
“不要。”
“蛋花汤呢?”
“好,要加紫菜和冬瓜。”
“你家里有冬瓜吗?”
“有。”
“行,”他点点头,“回家。”
回的是我家。
人和人的区别真的很大——我偶尔会感叹这一点。
如果有人对我提出模棱两可的要求,又连续拒绝了我在要求范围内找出的两个提议,还在终于满意之后补充其他条件,我绝对不会给对方好脸色。
但小缘耐心很好,脾气很好。
是个好人。
2.
我心安理得地跟小缘回家一起做饭。准确来说是他在做,我帮忙。
不过他也有让我动手,起码米饭是我蒸的,他全程监工。电饭煲开始正常运作,小缘松了一口气,指挥我拿材料,他要做菜和炖汤。
做完饭,吃完饭,一起洗碗。流水哗啦啦作响,窗外的雨也同时下起来,雨点一瞬间变得猛烈,不断敲打玻璃窗。
我瞥了他一眼。
缘下手中的海绵满是泡沫,正低头仔细清洗刚刚用过的盘子。
“怎么了?”不出半分钟,他注意到视线,看向我。
要告诉他吗?
犹豫片刻,我开口。
“……我今晚,会说出来。”
还是提前讲一下,表明我有信守承诺。
今晚我会把我家的事情,全部,完完整整地,告诉缘下太太,不再有所隐瞒——在这个她已经注意到端倪,说不定打算旁敲侧击尝试询问的时间节点。
家庭背景也好,妈妈的过去也好,还是我自己的经历……一切对于缘下一家,都不会是秘密了。
脆弱的时候才乞求帮助,遇到麻烦之后才展露伤疤,像是敏感警惕的小型野兽——我事无巨细地计算着自己在他们心中的形象。
哪怕是友善亲切的,值得信任的人,也必须按照最优解,走上我所需要的路线。
我是个卑劣的人,与小缘完全不同。
在奶奶离开,舅舅虎视眈眈,妈妈也撑不起整个家庭的情况下,我没有赌输的余地。必须尽量保证每一步都正确,以此支撑我和妈妈的生存。
我很幸运,遇到了缘下一家。
这可能是我唯一的幸运。
“缘”这个字相当好……缘分,本就是难以捉摸的东西。我抛弃那些无用的自尊心和道德感,紧紧攀附在他们身上,汲取自己所需要的养分,为了生长。
缘下力知道。
我并不避讳让他看见我真实的样子。
是因为他替我保守了秘密吗?是因为他还算温柔,还算好欺负吗?
不太清楚。
不知不觉,我对他多了一点并不沉重的、没来由的信任。
3.
“说出来是好事。”他语气自然,似乎没有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对于我来说算是。”我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感谢他这份随意。
他沉默一会儿,又试探着问。
“那你晚上来我家,要不要吃宵夜?”
忽然问出不相干问题,跟他刚才莫名其妙提到排球一样突兀。
“不怪我吗?”我皱眉,稍微提高了一点音量,语气冷硬,“我可是博取了你妈妈的同情心。”
故意没事找事,我觉得自己有病。他在意我也不高兴,他不在意我还是不高兴。
“我妈妈本来就很富有同情心,你不这么做她也会同情你的,”他耸耸肩,“再说,千树又不是什么坏人。”
“你这次打算告诉她,也代表不会再瞒她了,对吧。”
我抿抿嘴唇。
“……嗯。”还是承认了。
“那就没问题。”他说得轻巧。
“……”我说不出话。
这家伙好天真,好蠢。
轻而易举地带过了我所做的一切,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还大言不惭认为我不是坏人。总觉得他别有目的,可是又想不出来他除了临时家教之外,还能从我这里获得什么。
有点生气。
“所以,吃不吃宵夜。”他又问了一次。
“不要,”我别开脸,“晚上吃多会发胖。”
“你都够瘦了……”
“我现在是标准体重,没有很瘦,”我强调道,“只是不想增加额外重量。”
“好,好,”他无奈应和,“那我准备点水果好了。”
“……”他在坚持什么啊。
“梨子?”他又问。
“……随便。”
我没再反驳。
喜欢吃梨子。
4.
妈妈受的伤不算严重,简单包扎后就没事了。不过外面的雨越下越大,缘下太太给我来电话,说和妈妈在咖啡厅坐一会儿,等雨小点再回来。
咖啡厅啊……她们会聊天吧。
聊什么呢?
我都没有认真和妈妈聊过天。
我对她一点都不了解,像是住在同一幢房子里的陌生人。
挂断电话,我坐在沙发上发呆,什么都不想干。
“看不懂……”
小缘正翻看着我最近的笔记,说是想参考一下。我笔记一向记得简略,字迹也算不上端正,适合复习看,因为重点明确,没学过很难看得懂。
他没翻几页就合上笔记。
“感觉好难。”
“因为是高中课程,”我懒懒地说,“我自己能看懂就行。”
“居然都学到高中了,”他抬眼看我,“你真的打算考东大吗?”
“不相信?”我话语又带刺。
“啊,不是……”
他眨眨眼,有点心虚一样,下意识挠挠脸,又在笑。
总是笑着的,这家伙。
“只是在想,千树如果考上了,我妈妈肯定会特别开心……”他说。
“嘛,认识的人上东大就已经很厉害了,更何况她还把你当做半个女儿……经常念叨小千树小千树的。”
絮絮叨叨说了好几句。
把我当女儿这句话,我可不会当真。哪怕知道缘下太太喜欢我也不会。我们仍然是毫无干系的两个家庭,恰巧成了邻居,恰巧有了联系,恰巧……她成为了我的目标。
仅此而已。
但不影响我调侃小缘。
“怎么,”我扬眉问,“你是想当我弟弟?”
“并不想。”
他拒绝得相当迅速,甚至能从他眼中看到一点无语。
5.
可能是心烦,我开始主动找他聊些没意思的话题。
“那你大学要考哪里。”我反问。
“现在还不能确定,”他想了想,“离家近就行。”
“高中呢?”
“乌野,或者伊达工业,”说到不算远的目标时,他会更轻松一点,“想去排球部稍微厉害一点,但又不是特别强豪的高中。主要还是离家近。”
“嗯……倒是很有你的风格,”我评价道,“保守。”
“啊哈哈……”
这句话让小缘干笑两声,不太自在。他躲了躲视线。我没有改变别人性格的癖好,但喜恶表达得明显,他知道我不喜欢这种做风。
不过不喜欢的只是作风,我不会因为这种小事迁怒到小缘本人身上。
“千树高中要去哪里?”他想缓解尴尬,丢开话题重心。
“白鸟泽,”我没有犹豫,“我要去最好的高中。”
前提是高中之前,妈妈的状态能让我放心。白鸟泽离家远,说不定需要住校。我查过资料,虽然学费很贵,但那边住校条件相当好。
“很有你的风格,”他点点头,把我的话原封不动地还给我,像是想给我自信一样认真说,“肯定能考上。”
“废话,”我瞪他一眼,“这都考不上,还怎么敢说想考东大。”
“……也是。”
小缘手指在我那一摞厚重的教科书与辅导书书脊上轻轻滑动,摩挲。只是从侧面都能看出,不少书已经被翻阅了很多次,里面还夹了相当多的便签。
我看见他低垂眼眸,喃喃感叹:
“真厉害啊……千树。”
像是在羡慕我。
“感觉你将来会去很远的地方。”
“当然。”我将这句不确定的话语稳稳按住。
对话空白时间,能听见背景中的杂音。水珠自玻璃滑下,那抹冰凉缓慢而曲折,雨声与风声融成一片,从无数缝隙钻入室内。
空气湿湿的。
“……雨变小了。”他说。
“嗯。”
“你妈妈应该快回来了。”
“……噢。”
非要提醒我。
烦人。
看不到的地方,我听见他发出的声音。脚步,呼吸,我不想听。
他来到我身边坐下,沙发因为他的重量而下陷,连带着我也更往后靠了一点。刚刚做菜时的一点味道,还没有完全散去。
与缘下力相关的一切,都近在咫尺。
“好好沟通是第一步,千树,”他平和地说,“你能做到的,不管对谁。”
“不用你教我,”我大概这辈子都改不掉嘴硬,“好烦。”
“我的确有点烦人,”他又笑,“你也一样不坦率。”
我抓起抱枕手边的抱枕砸到他胳膊上。不会疼,声音倒是挺响。
混蛋。
混蛋缘下。
迅速掌握拿捏千树的技巧(顺毛顺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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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