鸢尾下的你 第26章 剑与盾

晨曦，如同最温柔的画师，用淡金与浅粉的笔触，细细涂抹着磨坊内外的世界。昨夜的初雪在黎明前悄然停驻，给广袤的金色原野披上了一层薄薄的、晶莹的纱衣。阳光穿透稀薄的高空云层，斜斜地照射下来，在覆雪的枯草尖上跳跃着碎钻般的光芒。空气清冽得如同山泉，带着雪后特有的、纯净到极致的冰凉与草木泥土的芬芳，每一次呼吸都令人心旷神怡。风也安静了许多，只是偶尔轻柔地拂过，卷起几片沾着雪粉的草叶，打着旋儿，又轻轻落下。

磨坊内，篝火的余烬只剩下一堆暗红的灰白，但昨夜燃烧带来的暖意似乎还沉淀在厚实的石墙和铺满地面的干草中。索菲已经醒来，正用重新点燃的小火堆温着水囊，小心翼翼不让柴火的噼啪声惊扰他人。爱丽丝蜷在艾米莉亚身边，雪白的长兔耳软软地搭在脸颊旁，睡得正酣，呼吸均匀。克拉拉也还在沉睡，深棕色的狐尾像条温暖的毯子盖在身上，嘴角微微上翘，似乎梦到了什么好事。

艾米莉亚却是醒得最早的。她轻轻移开爱丽丝搭在她身上的手臂，起身走到敞开的磨坊门口。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让她精神一振。她裹紧了身上的羊毛披肩，目光投向原野。

雪后的世界宁静而壮美。金色的枯草在白雪的点缀下更显层次，远处披雪的丘陵线条柔和，在晨光中泛着淡淡的蓝紫色。磨坊前的空地上，昨夜战斗的痕迹已被初雪温柔地覆盖，只留下一片无瑕的洁白。然而，艾米莉亚敏锐的目光捕捉到，在磨坊周围稀疏的树林边缘，在雪地与枯草的交界处，几道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漆黑身影，如同沉默的哨兵，静静地伫立着。他们的盔甲在晨光下依旧不反光，只有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细微的痕迹。是帕拉斯骑士。

雅典娜·斯通的身影就在不远处，背对着磨坊，面朝初升的朝阳。她似乎不需要睡眠，银白的长发在晨光中如同流动的月光，挺拔的身姿覆盖着那身线条流畅的哑光黑轻甲，在雪野的映衬下，像一尊充满力量感的雕塑。她微微仰着头，似乎在感受着荒野的脉搏。

艾米莉亚深吸一口气，踩着脚下薄薄的积雪，发出轻微的咯吱声，朝着雅典娜走去。雪粉沾湿了她的靴尖。

听到脚步声，雅典娜缓缓转过身。血红的眼眸在晨光下显得深邃而平静，倒映着艾米莉亚走近的身影。她微微颔首：“艾米莉亚小姐，晨安。”

“晨安，雅典娜。”艾米莉亚走到她身边，并肩望向雪后初霁的辽阔原野，蓝灰色的眼眸里带着一丝困惑和深深的歉意，“昨夜……谢谢你，还有帕拉斯的大家。但……有个问题一直在我心里。”

“请说。”雅典娜的声音低沉而平稳。

“我记得帕拉斯骑士团最初……是由维尔纳夫家的资金支持的。”艾米莉亚斟酌着措辞，声音里带着苦涩，“现在……我已不再是维尔纳夫家的小姐，身无分文，甚至连……姓氏都抛弃了。你们……是如何维持的？父亲……维尔纳夫伯爵，他不可能再资助一支不再听命于他的骑士团。”

雅典娜沉默了片刻，血红的眼眸望向远方起伏的雪丘，仿佛在整理思绪。荒野的风吹动她银白的发丝。

“是的。”她终于开口，声音依旧低沉，却带着一种独立自主的坚定，“在您离开伯爵府后不久，维尔纳夫伯爵就切断了所有对帕拉斯的供给。他认为……骑士团已失去其存在的意义和价值。”

艾米莉亚的心猛地一沉，蓝灰色的眼眸黯淡了几分。果然如此。

“但我们从未解散，艾米莉亚小姐。”雅典娜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向艾米莉亚，那份执着如同磐石，“帕拉斯，是您的帕拉斯。它的存在，只为践行您的意志，守护您的道路。伯爵的资助断了，但骑士团的灵魂还在。”

她顿了顿，似乎在回忆：“最初，确实很难。失去了稳定的供给，像被斩断了根须。人心浮动，质疑的声音很多。有人觉得看不到前途，想离开；有人只是为了一口饭食才加入，此时更是动摇；还有人……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以为骑士团能轻易找到新的金主。”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而且……过去的我们，并不自由。”

艾米莉亚静静地看着她，等待下文。

“在伯爵的资助下，在您离开之前，”雅典娜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被束缚的记忆，“帕拉斯更像是一把锁在伯爵武器库里的利剑。他指向哪里，我们就冲向哪里。征讨边境不驯的领主，镇压所谓的‘暴民’，执行一些……并不光彩的‘清理’任务。我们被当作纯粹的消耗品，在伯爵的棋局上挪动。没有选择权，没有思考的余地，只有冰冷的命令和流血的代价。”她血红的眼眸掠过一丝冰冷的阴影，“那次失控的马车冲入铁锈区，还有后来导致您和那个狐族女孩深陷泥石流的边境冲突……那时帕拉斯主力正被伯爵严令调往数百里外的黑石要塞，镇压一场由他苛政引发的矿工暴动。我们……无法在您身边。”

艾米莉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震。原来如此！那些她曾以为是命运捉弄、孤立无援的险境，背后竟有如此冰冷的现实！父亲的意志如同无形的锁链，不仅束缚着她，也束缚着她一手创建的骑士团，让他们在最需要的时候鞭长莫及。一股更深的愧疚和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

“伯爵的链条断了，我们才真正开始呼吸。”雅典娜的语气带上了一种务实的坚定，“我们不得不寻求新的生存之道。这个世界并不太平，艾米莉亚小姐。荒野、边境、被遗忘的角落……滋生着危险。有肆虐的魔物威胁村庄，有贪婪的盗匪劫掠商旅，也有……像卡西米尔男爵那样的领主，需要有人去处理他们不愿或不能亲自处理的‘麻烦’。”

“所以……”艾米莉亚明白了，蓝灰色的眼眸闪过一丝了然。

“是的。”雅典娜点头，“我们狩猎魔物，清除威胁村庄和道路安全的祸患，收取合理的报酬，通常是以粮食、物资或当地领主、商会的酬金形式。我们也接受委托，护送重要的货物，保护特定的人，或者……执行一些需要力量和隐秘性的任务。用刀剑和血汗，换取骑士团生存下去的资本。”她的语气没有波澜，仿佛在讲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但艾米莉亚能感受到这份自立背后的沉重与艰辛。“过程远比想象艰难。最初的几次委托，报酬微薄得几乎无法糊口，甚至遭遇过黑心雇主的欺骗和陷阱。为了节省开支，我们曾在废弃的堡垒里过冬，共享最后一块硬面包。有人动摇过，有人离开过。”

“现在……骑士团还有多少人？”艾米莉亚轻声问。

“七百三十一人。”雅典娜的回答清晰而精准，“能留下的，都是经历过淬炼，认同骑士团信念的战士。他们不再是当初那些只为混口饭吃或抱着幼稚幻想而来的人了。”

艾米莉亚的心被深深触动了。七百多人……一个庞大的数字，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她看着雅典娜刚毅的侧脸，看着雪野边缘那些沉默守护的黑影，一股强烈的愧疚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她的心脏，几乎让她窒息。

“雅典娜……”艾米莉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沾着雪粉的靴尖，“我……我现在什么都不是了。没有领地，没有财富，甚至没有一个高贵的姓氏。我无法再像以前那样……资助你们，给你们提供庇护和资源。我甚至……连自己的前路都一片迷茫，荆棘丛生，随时可能倒下，连累身边的人。我……我还有什么资格，让你们继续守护？让你们为了一个……被家族放逐、一无所有的人流血牺牲？”

她的话语充满了深深的自责和无力感。阳光照在她金色的发顶上，却驱不散她眉眼间的阴霾。她觉得自己像一个沉重的包袱，不仅拖累了索菲、爱丽丝和克拉拉，如今更连累了这支因她而生的骑士团。

雅典娜没有立刻回答。她血红的眼眸凝视着艾米莉亚低垂的头，那浓密的金发在晨光中闪烁着柔和的光泽。她的眼神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时光，回到了帕拉斯初创时那段混乱而充满磨合的日子。

“资格？”她的声音低沉地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温和，如同在讲述一个古老的故事，“艾米莉亚小姐，您还记得骑士团刚成立的时候吗？那时候，大家抱着各种各样的心思聚集在您的旗帜下。有像当初的我一样，无依无靠，只想找个容身之所的；有为了丰厚的饷银和维尔纳夫家光环而来的投机者；有怀揣着骑士荣耀的浪漫幻想，却不知战争残酷的年轻人；甚至……还有几个纯粹是觉得穿着闪亮盔甲很威风的家伙。”

她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瞬间柔和的表情在她冷峻的脸上显得格外珍贵。

“训练艰苦，纪律严苛，最初的几次清剿任务更是伤亡惨重。抱怨、摩擦、退缩……每一天都在发生。有人受不了苦离开了，有人在实战的恐惧面前崩溃了，也有人因为理念不合爆发冲突。”

雅典娜的目光重新聚焦在艾米莉亚身上，那血红的眼眸深处，燃烧着一种纯粹而炽热的光芒。

“但是，改变也在发生。每一次并肩作战，每一次在生死边缘互相扶持，每一次看到被我们保护的村庄燃起的感激炊烟……那些不同的心思，那些杂念，都在血与火、汗与泪的淬炼中，慢慢被洗刷、被凝聚。”

她的声音变得更加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改变我们，将七百多个来自不同角落、怀揣不同心思的灵魂，最终锻造成今日这支帕拉斯的，不是维尔纳夫家的金币，也不是某个高高在上的命令。”

雅典娜停顿了一下，血红的眼眸如同最纯净的红宝石，深深地望进艾米莉亚蓝灰色的眼底：

“是您，艾米莉亚小姐。是您当初在那个风雪交加的黄昏，向一个濒死的狼族孤儿伸出的手。那份不求回报的善意，是点燃我们心中第一簇火苗的光。”

“是您组建帕拉斯时，即使面对质疑和嘲笑，也坚持要给予所有应召者——无论出身、种族、过往——一个证明自己价值、获得尊严的机会。那份平等和信任，是我们愿意追随的基石。”

“更是您后来……即使身处泥泞，被家族放逐，失去所有光环，依旧坚持守护身边那些同样弱小、需要帮助的人——那个狐族的女孩，那个追随您的女仆，还有……那个不顾一切追出来的伯爵小姐。您从未放弃过心中的善良与责任，哪怕代价是失去一切。这份在绝境中依旧闪耀的品格，才是帕拉斯骑士团七百三十一人，愿意将生命与忠诚交付于您的……唯一理由！”

雅典娜的声音并不激昂，却字字千钧，如同重锤敲击在艾米莉亚的心上。她缓缓抬起覆盖着黑色臂甲的右手，紧握成拳，再一次，庄重而无比坚定地，重重叩击在自己左胸心脏的位置！

沉闷而清晰的声响，在雪后寂静的晨光中回荡，比昨夜更加震撼人心。

“守护您，艾米莉亚小姐，守护您所选择的道路和您珍视之人，并非负担，而是我们帕拉斯骑士团存在的意义，是我们七百三十一颗心共同立下的、无悔的誓言！这份守护，不需要您的资助，不需要您的姓氏，只需要您……允许我们站在您身边，成为您的剑与盾！”

她的目光如同磐石，又如同燃烧的火焰，带着一种穿越了生死与磨难的绝对忠诚，牢牢地锁定了艾米莉亚。

艾米莉亚完全怔住了。雅典娜的话语，像一股滚烫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她心中那道名为自卑与愧疚的冰冷堤坝。原来，在这些人眼中，她并非一无所有的包袱，而是……一道值得他们用生命去追随的光？她的蓝灰色眼眸剧烈地颤动着，一层温热的雾气迅速弥漫上来，模糊了眼前雪野的景色，也模糊了雅典娜坚毅的面容。

就在这时，磨坊门口传来索菲带着关切的声音：“艾米莉亚？雅典娜小姐？喝点热水吧？”只见索菲端着两碗冒着热气的汤，站在门槛内侧，显然听到了最后几句对话，湛蓝的眼睛里也盈满了感动的泪水。她身后，爱丽丝揉着惺忪的睡眼，雪白的长兔耳因为寒冷而微微抖动，迷迷糊糊地倚在门框上，但看向雪地里那个叩心起誓的银发身影时，眼中已不再是戒备，而是带着一丝惊奇和懵懂的敬意。更里面一点，克拉拉已经坐起身，裹着毯子，琥珀色的眼睛亮晶晶的，视线在艾米莉亚微微颤抖的背影和雅典娜之间来回移动，小脸上写满了复杂的情绪。

阳光彻底驱散了晨霭，将金色的光芒慷慨地洒满雪原。清冷的空气里，那沉重的叩击声似乎还在无声地震颤。艾米莉亚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清冽的空气带着雪的味道，涌入肺腑，仿佛也注入了新的力量。她抬起头，眼中的水光尚未散去，但那份迷茫和自卑已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所取代。她迎着雅典娜如同磐石又如火焰的目光，蓝灰色的眼眸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属于自己的光芒。

她没有说话，只是对着雅典娜，对着雪野边缘那些沉默的黑色身影，郑重地、缓缓地点了点头。

一个无声的承诺，在晨光与雪色之间，悄然达成。前路或许依旧漫长而艰难，但此刻，她不再是孤身一人。她的身后，站着用生命起誓的帕拉斯，站着不离不弃的伙伴。这份沉甸甸的守护，她接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