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宁 第16章 风波何止

春意渐歇，江南隐隐有了入夏的迹象。

连日的晴空伴着和煦的东风拂面而来，醉人心脾。

姜雪的目光从窗外移回车舆内，望着面前一左一右的两个身影，无奈叹气。

倒也不怪他二人相送，自东夷细作夜袭大理寺后，整个京城都加强了戒备，御林军、大理寺、昭明卫多方探查，也未寻到一点蛛丝马迹，风平浪静下，实则暗潮汹涌。

马车稳稳停在大理寺门前，姜雪未出声，与二人颔首作别，缓缓走下马车。

少顷，还未及马车调转方向，一辆油壁香车便迎面驶来，停在他们不远处，自马车上急匆匆走下一位年纪尚轻的女子，径直奔向府门。

大理寺门旁的守卫不识来人面容，厉声拦下那女子：“何人胆敢擅闯我大理寺？”

“劳烦通禀，在下国子司业，容嫣，请见大理寺少卿。”

“原来是她。”

少女收回指尖，窗帷的缝隙随之阖掩如初。

“小久认识？”梅时雨好奇道。

温久轻轻点头，又笑着摇了摇头。

梅时雨忍俊不禁：“小久这是何意啊？”

“准确来说，是我认识她，而非她认识我。”

“哦？”

“春闱放榜，吏部官吏名册誊录，我都曾对她的名号有所耳闻，只是一直未曾谋面，”温久细细道来，“岭南容氏长女，容嫣，去岁方才及笄，不过一载便高中探花，官拜国子监司业，这位容小娘子，绝非碌碌之辈。”

“我大凉真是人才辈出啊！”梅时雨不由得感叹。

“我言及这些并非为引你感叹，”温久白了他一眼，“你难道不觉得奇怪，一个新官上任之人，为何要来大理寺？”

梅时雨会心一笑：“事出反常，必有蹊跷，盯紧她便是。”

* * *

姜雪在一众惊异的目光中点完了卯，便如往常般赴案阁当直。

“姜录事留步。”忍冬唤住她，疾步迎上前来。

姜雪不明所以，但还是识趣地停下了脚步。

“姜录事莫急，少卿请你留在堂内稍后。”

姜雪忍不住腹诽：这又是出了何事？

还未等她回过神来，接二连三的问候声便在堂外响起。

“参见少卿——”

沈霁白敷衍地摆了摆手，径直走进堂内。

姜雪朝他恭敬见礼：“少卿。”

沈霁白开门见山：“自今日起，你不必再赴案阁当直，往后，你便随本少卿一道探查案情，不得有怠，直至你掌得独立断案之能。”

姜雪一怔，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沈霁白直视她的眼眸，一字一顿道：“姜录事，听明白了吗？”

“是，姜雪领命。”

“都这么闲吗？”沈霁白转而望向堂外，“贼人都进了自家的门，我大理寺全无还手之力不说，直至今日还毫无头绪，诸位觉得面上光彩？”

大理寺众人闻言，都低下了头。

“还不快去！”

容嫣逆着人潮，小心向正堂行去。

她望向面上还沾染着淡淡怒意的男子，柔声开口：“敢问官人，可是大理寺少卿，沈大人？”

沈霁白颔首相应：“正是在下，不知容大人前来，所为何事？”

容嫣微怔，没想到，大理寺内的消息竟通传的这般快。

她环顾四周，最终，将目光落在了姜雪的身上。

沈霁白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极快会意。

“她不是外人，容大人但说无妨。”他淡淡开口。

姜雪见状，扯唇一笑，抬手以请：“二位大人，坐下说吧。”

沈霁白和容嫣相对落了座。

姜雪驾轻就熟地走到书案旁，备好纸笔，等待着他们开口。

沈霁白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沉声道：“坐下。”

容嫣不解，回头望向角落立着的少女，才明白他不是多此一言。

姜雪大窘，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迅速落了座。

她一想到日后还要与这位喜怒无常的少卿大人朝夕相对，就后悔不已。何必为了那么一点少时情谊至此呢？姜雪啊姜雪，你真是作茧自缚，天真得可笑。

容嫣压低声音，正色道：“我此番前来，是为状告国子祭酒姜松年，其以官职之便，行略卖之事。”

姜雪闻言，呼吸一滞，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笔。

沈霁白瞥了姜雪一眼，缓缓开口：“此事非同小可，还望容大人慎言。”

“若我没有证据，怎敢状告朝廷命官，”容嫣态度坚决，“自我官拜国子司业至今，已有十名监生失踪，我遍寻未果，又恐无从交代，便去寻了国子祭酒，姜大人。怎料他含糊其辞，言语中无半分惊诧惶恐之意，还劝我敷衍了事，权当未闻，可那是活生生的人，是十条性命，我身为国子司业，怎能将他们弃之不顾！容嫣无能为力，还望沈少卿明断。”

沈霁白思忖片刻，复又开口：“如此说来，你并未亲眼目睹姜大人将他们掳走略卖？”

“是，但整个国子监，若无国子祭酒授意，谁又能不声不响带走监生？”

“容大人怎知，他们不是自行离去？”

“他们的行囊俱在，断不可能弃之而去。”

沈霁白不置可否，二人相对沉默，一时陷入僵局。

“容大人，在下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姜雪忽然出声。

沈霁白扬声打断她：“哪轮到你一个录事开口！”

“无妨的，”容嫣回身，微笑着望向她，“你且说来听听。”

姜雪起身，见礼道：“恕在下直言，大人此言还不能证实国子祭酒有略卖监生之实，依大凉律，最多治他个失察渎职之罪，若大人执意以此名控告，恐……”

“恐如何？”

“大凉律，诸诬告人者，各反坐。”

容嫣面色一沉，沈霁白有所察觉，抢先开口：“放肆！你一个九品录事，岂敢信口悬河，冲撞国子司业！”

“是在下失言，”姜雪低下头，“请少卿责罚。”

“罢了，她说得不无道理，是我太心急，失态了，”容嫣轻叹，语气低沉，“可监生失踪一事确凿，还望沈少卿……”

“容大人莫急，此事我已明了，大理寺定全力搜寻失踪之人，不过，”沈霁白顿了顿，“此案尚有诸多疑点，还请容大人对今日登门之事守口如瓶，以免打草惊蛇。”

容嫣作揖道谢：“容嫣在此代国子监谢过少卿。”

待她走后，姜雪扶案落座，心跳若雷。

分明是阳光和煦的初夏晨间，却比隆冬的数九寒天还要摄人心魄，让她如坠冰窟。

自兄长那日与祖父争吵，她便知晓了祖父不为人知的另一面——追名逐利，攀高踩低，这自然不是一家之相，而是盘踞多年的世家大族争相追捧奉行之道。可即便如此，她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祖父会行略卖之事，如同那些蝇营狗苟之辈，草菅人命。

纵使早有耳闻目睹，她还是不免陷入情绪的泥潭中，被巨大的沮丧淹没。

沈霁白望着失魂落魄的少女，没有出声打扰，他缓步落座，等待她整理好心绪。

堂内一片寂静，如入无人之境。

姜雪知道，自己不好再沉默下去，起身走向与她相对而坐的人：“方才是姜雪失言，还请少卿责罚。”

沈霁白漫不经心地抬眸，眸光幽深，让人辨不清情绪。

“你何时如此熟知大凉律法？”他幽幽开口。

姜雪微怔，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么一句毫不相干的话来。

沈霁白勾了勾唇：“看来案阁的卷宗，姜录事是翻遍了。”

姜雪垂眸，默认了他的话。

“此案依律你本该避讳，但本少卿许你特例，”沈霁白神情认真，“入国子监探查。”

“少卿不怕我徇私吗？”她鬼使神差般脱口而出。

话一出口，姜雪便有些后悔，自己这是什么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行为啊。

沈霁白与她对视：“你会吗？”

“我不会。”

姜雪态度坚决，她自然不会，也万万不能。

“此案，姜录事有何见解？”

沈霁白言简意赅，将话引回正题。

“容司业的话不可尽信，监生无故失踪，必会引起轩然大波，何至于她奋力相告，”姜雪侃侃而谈，“国子祭酒虽执掌国子监大小事宜，但纵观我朝，还未有一言堂便可定生死，十名监生，数量之多，岂是一个国子祭酒能够遮掩的。更何况，她一未亲眼所见，二未呈上失踪监生名录，其言虚实几分，还不得而知。”

“不错。”

沈霁白暗叹，不得不承认，她身上真是有几分断案的天赋，若是加以指引，说不定，也能成为一代神探。

“以你的身份，出入国子监不会引人怀疑，”沈霁白又嘱咐道，“记住，你此行只为一件事，查清那十名监生的身份，切勿节外生枝。”

“是，姜雪领命。”

* * *

油壁香车驶离大理寺，梅时雨和温久随后上了马车。

他们远远跟在后面，任谁看去都只是一辆正常行路的马车，丝毫不会引人察觉。

“从她入大理寺的时间来看，此事不一般啊。”

温久一边打量着窗外，一边说道。

“万一是与前大理寺卿相识，前来探望的呢？”梅时雨打趣道。

温久侧头望向他：“世子殿下认真的？”

梅时雨笑着摇了摇头：“自是玩笑话。”

马车辗转街巷，最终，停在国子监的后门。

容嫣下了马车，四处打量，确认无异后，才疾步进了监门。

温久眉头微蹙，直起上身：“什么事这般见不得人，还要从后门回去。”

“先下去再说。”

言罢，梅时雨拉住温久的手腕，与她一同跃下屋檐。

“堂堂一国子监司业，竟为掩人耳目做到这等地步，实在……”

“实在奇怪。”梅时雨接过她的话。

温久用力点了点头：“大理寺近日一切如常，阿雪也回了寺内当直，不如……我们换个思路？”

梅时雨有些犹豫：“以我们的面容入国子监探查，恐怕不妥，还需找三哥帮忙，另外，老大他们还未归，人手不够，大理寺方才转危为安，不可弃之不顾。”

“不过一日，耽搁不了太久的，待老大他们回来，国子监之事便无需我们出手了。”温久争取道。

梅时雨思量一瞬，觉得可行。

“那明日，我们就探一探这国子监，看其背后究竟隐藏了什么玄机！”

风波何止，取自姚燧《阳春曲·笔头风月时时过》：“有人问我事如何，人海阔，无日不风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风波何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