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楼重新开张,吸引了不少目光。楼内熙来攘往了一日,三人也忙碌了一日,在新一轮朝光降临前,终于得闲安歇下来。
卯时正刻,绵绵日光倾洒而下,伴着东市街头的叫卖声,带来清晨独有的烟火气。
叶芷音缓缓睁开眼,望向滚滚红尘中的长安城,还残存着一点恍惚之感。
虽然都是一国皇都,但终归截然不同,倒不是因为远离故土的复杂心绪,而是一个简单的原因——景致,不同于江南的白墙黛瓦、小桥流水,北境的建筑大都雄伟壮观,呈现出豪迈气概,少有秀丽风雅之韵。
长安在北,金陵在南,北境的冬日更为漫长,春意总是来得很晚,还好,她更喜欢冬天,故此也算是一桩令人欣慰之事。
“咕——咕咕——”
几只雪白的鸽子振翅飞来,盘旋在红尘楼上空。
叶芷音眉眼一弯,扬声唤道:“老大,来信了!”
少顷,谢瑜拿着信走进间内。
她神情凝重,沉默着将信递给叶芷音。
叶芷音的眸光快速扫过信上的内容,也渐渐敛了神色。
“东夷那群阴沟里的老鼠,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谢瑜面露担忧:“圣人的意思,小满亦有可能为东夷细作所害。芷音,你留在长安,日后定要小心谨慎,万不可大意。”
“老大,你莫要草木皆兵,那东夷离我大凉尚且隔海相望,离长安更是远隔千里,哪有你说得那般危机四伏。”叶芷音故作漫不经心。
“小满坠楼和沈家灭门的时间虽相隔不久,但在此之前,没有人会把这两个案子联想到一起,”谢瑜神情认真,“寻常人更是不知,处在长安东市、闻名云夏的红尘楼,实则为大凉的耳目;沈家灭门,也多以为是大理寺的缘故,招惹来了仇家,然而事实是,这些都是东夷的手笔,来者不善,不得不防。”
“阿姐说得极是!”
李亭渊的声音从间外传来,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他的话语也愈加清晰。
“东夷细作极擅诡道,不容小觑,此番不知又藏了什么祸心,”他冷哼一声,“有我们昭明卫七君在,他们想要搅动风云,做梦!”
叶芷音和谢瑜相视一望,都忍不住摇了摇头,捧腹大笑。
李亭渊脸色一黑:“我看你们比东夷细作还可怕!”
叶芷音笑得眼泪汪汪,还不忘打趣道:“承让,彼此彼此。”
“谋杀红尘楼楼主是为了挑拨南北二帝的关系,引南北开战,那沈家灭门,又是为了什么?”
谢瑜将话引回正题。
三人思忖良久,也未寻到答案。
“总之,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李亭渊耸了耸肩,“既然没有线索,不如暂且放下,等我们回去一一探查,说不准就迎刃而解了,何必多忧。”
叶芷音颔首:“小四说得在理,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她话锋一转:“你们何时启程?”
未待谢瑜开口,李亭渊便抢先说道:“急什么?临行前,我可是答应了小久,要给她带北境的新鲜玩意儿回去,怎么着也得等我采买一番,满载而归,才对得起这数日的辗转。”
谢瑜勾了勾唇,没有作声,她太了解自己这阿弟,他一贯口是心非,采买虽不假,但更多的,是不舍,别看二人平日剑拔弩张,实则都把彼此看得很重。
昭明卫之人,互相是友人,亦是亲人。
“就依阿渊之言,”谢瑜顿了顿,“只是,最迟不过三日,我们须得启程。”
李亭渊眸光闪烁,眼底的忧伤,似江南梅雨时节化不开的雾气,他匆忙转过身去,假装俯瞰长安市景。
叶芷音瞥了他一眼,唇角微扬,对谢瑜道:“沈家灭门案尚无进展,你们还须尽早回去帮忙才是,做掌柜我轻车熟路,不必担心。”
谢瑜迎上她的目光,旋即会意,语调一扬:“择日不如撞日,阿渊,走吧,我们今日就去采买。”
白日里的长安东市,不比入夜喧嚣,却依旧是车水马龙。
谢瑜理好帷帽,同李亭渊并肩而行,小心地避开来往的行人。
“阿姐,这城内没几个人能认出我们来,你何必这样?”李亭渊小声道。
谢瑜轻轻摇头:“谨慎些,总归没错。”
这一路,他们行过糕点铺、胭脂铺、首饰铺子……最终,买的东西,多到快两只手都提不下。
谢瑜停步小憩,想到个办法:“我先提着这些东西回楼内,再折返回此地,你可四处逛逛,再到此与我会合。”
“好。”李亭渊暗喜,顺水推舟道。
待她的身影渐渐远去,李亭渊立时迈步,凭着记忆,走进适才路过的一家名为锦绣坊的衣裳铺子内。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他便携礼回到了二人分别的地方,等了许久,也不见谢瑜的身影,只好顾自回了红尘楼。
李亭渊一只脚刚迈进门,就与前去寻他的合欢撞了个满怀。
他急忙扶住她:“出了何事?”
合欢环顾四周,见无人经过,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楼内来了位小郎君,说是要见你和县主。”
“见我和阿姐?”李亭渊一时没反应过来,重复道。
合欢用力点了点头。
李亭渊不再多言,快步进了楼。
二楼最里侧的雅间内,一个身形高挑的黑衣少年与谢瑜并肩立于窗边。
只一眼,他便认出了那个背影。
一阵脚步声传来,李亭渊闻声回身。
叶芷音迎上他的目光,指了指旁边相邻的雅间。
李亭渊低下头,跟在她身后,走进间内。
“长姐,你真的不跟我回去吗?”
少年情绪激动,声音不受控地高了几分,落在他们耳中,格外分明。
“我不会回去的。”谢瑜温声答道。
“长姐,你走后,长兄也不知所踪,父亲说,他是去南境寻你了,又说他不是……”
“阿绥!”谢瑜打断了他的话,“今后,家族兴衰,全都倚赖你一人了,阿姐相信,你定能比我们二人做得更好。”
“长姐,我求你,跟我一道回去吧。”少年哽咽道。
“父亲知道你来找我吗?”
少年急忙摇头:“我没有告诉父亲,长姐在此地,我也是偶然得知的。”
叶芷音轻叹:“老大本不想见他的,是我见这孩子可怜,才留下他,与你们见上一面。”
“我就不见了,”李亭渊语气轻飘,“他是阿姐的亲弟弟,与我无关。”
“小四,万事朝前看,”叶芷音神情认真,“你是昭明卫的观山君,你的人生,往后都会牢牢握在自己手中。”
李亭渊眸光闪烁,点了点头。
少年走后,二人又待了片刻,才走出雅间。
叶芷音识趣地留他们姐弟二人独处,转身阖上门,快步离去。
“阿渊,此地不宜久留,我们明日便启程。”
谢瑜率先开口。
“阿姐,我一直都想问你,你为何要自请族谱除名,离开北境,是不是……因为我?”李亭渊鼓足勇气,问道。
谢瑜不置可否:“怎么,你觉得阿姐做得不对?”
李亭渊不答,眸光微不可察地黯淡了几分,从小到大,他每一次问她,她都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将他们护在身后,却唯独忘了为自己考虑。
他如今明明已经有能力与她一起面对,可她还是选择独自承受,从不将他视作能倾诉真心之人。
“阿姐,你决定便是。”
他留下这么一句话,头也不回地疾步离去。
红尘楼门口,叶芷音拦住李亭渊,不让他出楼。
“二姐,你别拦我。”
“此处是长安,不是你能胡闹的地方,”叶芷音温声相劝,“过几日,你们便要启程,今日就当是我请你,陪我半日,如何?”
李亭渊叹了口气:“不是过几日,而是,明日。”
叶芷音动作一滞,转念一想,又觉得没什么奇怪,他们本就该启程回去了。
“看来今夜,我得大摆宴席,为你们饯行了。”她笑道。
李亭渊撇了撇嘴,一副不快的模样。
“行了,带我去看看,你们都买了些什么,也不知道马车能不能装得下……”
谢瑜望着楼下并肩行去的两个身影,长叹一声,面露悲戚。她对北境本就没有什么好印象,却也无可奈何,只能任叶芷音独自一人留在长安。
纵有不舍,也要作别,人生在世,各有各的使命和责任,各有各的征途。
翌日,晨光熹微,一辆装饰华贵的马车早早等在红尘楼后门。
叶芷音望见后,又催促了几句。
李亭渊不紧不慢,将她拉到一边,拿出袖中藏着的贺礼,递给她:“二姐,过几日便是你的生辰,这生辰礼,我只能提早给你了。”
叶芷音微怔,望向掌中镶着珍珠的精美锦盒,缓缓将它打开,一支白玉芙蓉簪映入眼帘。
她神情动容:“谢谢你,小四。”
“二姐,珍重。”李亭渊一字一顿。
叶芷音颔首,正色道:“你们在南境,也要好好保重。”
她亲自送二人上了马车,临行前,谢瑜又嘱咐道:“万事小心,别忘了,多传信给我们。”
“放心吧,老大。”
马车渐行渐远,李亭渊掀开窗帷,将头探出窗外,朝她摆了摆手。
叶芷音扬唇一笑,向他挥手作别。
几只燕子飞来,落在红尘楼后的柳树上,她的目光随之望去,枝桠绽出新绿,春意悄悄蔓延。
日光渐盛,叶芷音微微仰头,任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
碧空如洗,又是一个好天气。
* * *
同谢瑜和李亭渊一齐出发的,还有叶芷音给烟雨楼的回信。
休养了小半月的姜雪,百无聊赖,日日在楼内闲庭信步,最先发现了盘旋在窗外的信鸽。
她压下心头恐惧,看准时机,极快地抽出绑在鸽子腿上的信卷,刹那间,鸽子振翅飞起,吓得她一连后退了数步。
“既然害怕,为何不等一等?”
来人稳稳揽住她,温声责怪道。
姜雪憨笑,转移了话题:“阿兄,二姐来信了,你不着急看看,她写的什么吗?”
姜澈不答,抽走她手中的信。
“老大他们启程了。”
姜雪隐隐担忧,虽说叶芷音有武艺傍身,但她毕竟孤身一人,又身在异乡,境况不可谓艰难,却也称不上好。
姜澈侧头,打量着神情怅惘的妹妹,猜到她所忧为何。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他迎上姜雪的目光,“这是阿芷的选择。”
姜雪轻叹,点了点头。如今东夷细作没了声息,也就无从知晓沈岫白假死的因由,线索又断了。
“阿兄,这么等下不是办法,”她言辞恳切,“我不当直,何以查清沈家灭门的真相,说不定,以我为饵,还能引出那东夷细作。”
姜澈望着姜雪笃定的眸光,很是动容,当年那个哭哭啼啼的孩童,如今已亭亭玉立,成了能肩负起国朝和百姓的昭明卫惜隐君了。
他欣慰一笑:“好,便依阿雪所言。”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马陵道》(元代)
章节名亦取自于此。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自遣》唐·罗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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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送君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