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宁 第12章 风雨如晦

自那日沈霁白教她练箭，大理寺的同僚们对她都莫名变得很是客气。

姜雪倒不甚在意，她向来不会庸人自扰。

南凉，暄启五年，谷雨日，雨下了一整天，乌云卷积，像是为天空披上了一层薄纱，雾蒙蒙的，什么都瞧不真切。

姜雪按部就班整理好案阁内的卷宗，待到下直时分，雨还在下，她蹙眉，又退回了阁内。

她此举，倒也不止是为了避雨。

酉时初，天际一瞬黯淡，仅存的日光透窗照进阁内，维持着一丝可怜的光亮。

豆大的雨滴打在窗棂，向四处飞溅，她担心卷宗受潮，起身快步将窗子一扇扇阖好，阁内旋即一片漆黑。

姜雪叹了口气，又将蜡烛一一点亮，眼前立时恢复了光明，与门外的阴沉天气相反，她这一方天地，近乎照亮了整个大理寺。

自家门逢难，沈霁白便不曾再回过沈府，他日日以大理寺为家，不敢让自己偷闲一刻。每日下了直，他都会行遍大理寺，比寺内巡查的侍卫还要称职，今日亦不例外。

在行至大理寺东南角时，他瞥见灯火通明的阁楼，心生疑惑，却又生出几分期待。

隔着细密的雨丝，隐隐约约可以看见门内的倩影，少女拄着下巴，倚在书案上，神情闲适，好似在静坐听雨。

沈霁白鬼使神差停下脚步，借着亭廊石柱的掩挡，默默凝望着阁内的人影。

雨滴打在檐上，哗哗作响，他闻声回过神来，发现雨势变大了许多。

他正欲开口唤她，便见几个黑影翻墙而入，他们动作极快，向各处散去。

姜雪等的腰背发酸，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在阁内踱步。她转身时，无意一瞥，碰巧看见窗子上倒映着的人影——数影子看的话，大约有五人，比大理寺平日巡查的侍卫还要少几个。

她竭力稳住心神，放轻脚步，拿起立在书架旁的弓箭，严阵以待。

良久，竟无一人进入阁内。

姜雪有些意外，观察影子就能判断那些人的身形、装束，绝非大理寺中人，她不会看错，他们冒雨潜入，不是为了卷宗，那是为何而来？

她思绪翻涌，恍然间，一个答案涌上心头：难道是沈家灭门案的歹人？

姜雪当机立断，一路尾随着那五个黑衣人行到偏殿。

她凝眸望去，偏殿尚未掌灯，似是无人。

不知为何，领头那人忽地回过头，向她所在的位置望来，姜雪急忙闪躲，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待她再探出头来，那些黑衣人却都已消失不见。她倒吸一口凉气，握紧了手中的弓箭，警惕地打量着周围。

幽咽的笛声自偏殿内传来，将她的注意力吸引过去，霎时，两个黑影从屋顶跃下，她一惊，下意识喊出声来。

那两人提刀逼近，姜雪咬牙射出一箭，幸好，这一次她没有射偏，箭矢径直穿过其中一个黑衣人的右肩。

她本以为那人会吃痛倒地，却未曾想，他不仅安然无恙，还继续挥刀前行，在无尽的笛声中，以极其诡异的姿势，向她砍来。

“沈霁白，笛声有问题！”

姜雪孤注一掷，扬声示警。

她笃信他在此处，又或者说，她没有理由地相信，他会来。

笛声戛然而止，姜雪面前那个被她射中的黑衣人旋即倒地，另一个黑衣人见状，吹了声口哨，三两步跃上屋顶，没了影踪。

她顾不得去管那逃脱之人，冒雨跑向偏殿，不假思索推门而入。

偏殿内的两个黑衣人还未离开，一个正在与沈霁白交手，另一个，不知为何，没有出手，只默默立在一旁旁观。

沈霁白望见她的身影，动作一滞。

“危险！出去！”他厉声喝道。

姜雪怕他分神，快步退至门外。在她转身的那一瞬，那个一直旁观着的黑衣人冷哼了一声，那人声音很轻，但还是被姜雪发现了异样。

沈霁白松了口气，刹那间，那与他交手的黑衣人忽然毫无征兆地追了出去。

“兄长不要！”

情急之下，他脱口而出。

姜雪一愣，未及回身，便被人击中后颈，晕了过去。

沈霁白急忙揽住她，小心翼翼地将姜雪拥到怀中。

他握紧手中的剑，怒目而视，周身溢满戾气。

“沈小郎君，何必呢？”

那领头的黑衣人戏谑道。

“我倒要看看，你能孤身一人撑多久！”

言罢，二人相继跃上屋檐，消失在沉沉夜色之中。

沈霁白叹了口气，眸中隐有泪光。

他拥紧怀中的少女，将她打横抱起，向后移步退至殿内。

烟雨连绵不断打在殿前的石阶上，渐渐平复了他混乱的心绪。

忍冬撑伞匆匆赶来，望见他怀中的人，微微一怔。

“无妨，她被我打晕了。”

忍冬压低声音：“郎君，他们并未发现暗室，守卫也只是被迷晕了，性命无碍。”

沈霁白颔首：“去请个郎中来，给他们诊治。”

“郎君，我撑伞送你们上马车吧。”

“不用，”他语气坚决，“你拿上我屋内的伞，去请郎中。”

言罢，沈霁白接过忍冬递来的伞，抱着姜雪出了大理寺。

他将她抱上马车，又拿出马车内备着的披风给她细心披好，思量一瞬，驾车驶向与姜府相反的方向。

* * *

茯苓片刻不敢停歇，脚步匆匆，赶到烟雨楼，进了楼，直奔楼主居而去。

她将姜雪未归的消息告知姜澈，姜澈旋即起身，欲前往大理寺。

马车稳稳停在烟雨楼门前，沈霁白恰好撞见二人。

“姜兄。”

姜澈循声望去，眸光冷了几分。

他二话不说，快步上了马车，将昏迷不醒的姜雪打横抱起，全程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他。

沈霁白识趣地跟在他身后，沉默着进了楼。

连翘自楼上望来，与姜澈目光交汇，极快会意。

他将楼主居隔壁的客间收拾出来，便连忙下楼相迎。

“沈大人，您请稍坐，郎君去去就回。”

沈霁白在连翘的引路下，随他一道前往二楼雅间。

姜澈动作极快将姜雪抱到塌上，转头吩咐茯苓：“她淋了雨，给她换件干净衣裳，莫要着凉了。”

他指了指书架旁的箱笼：“里面应该有阿芷留下的衣裳，你挑件合适的，给阿雪换上。”

“是，郎君。”

他起身走出间外，唤来小厮，低声交代道：“去请温大小姐来，记住，请她从后门进来。”

“是，楼主。”

沈霁白借机打量着楼内陈设，他隐约记得前任烟雨楼楼主是个女子，姓叶，大约在嘉祐八年前后，姜澈和兄长曾提及过这位楼主，二人平日还常到这里品茗赏景、饮宴闲谈。

烟雨楼本就是个颇负盛名的酒楼，怎么看都是浑然天成的酒楼模样——清歌妙舞，处处酒香四溢，人流熙攘，好不热闹。

他微微蹙眉，难道真的是自己多虑了？

“霁白。”

沈霁白闻声起身，待姜澈走进间内，与他一道落了座。

“究竟是怎么回事，阿雪为何会昏迷不醒？”

沈霁白知晓姜雪醒来姜澈也定会问她，故而不做隐瞒：“那些害我全家的歹人潜进了大理寺，我怕阿雪受伤，故才将她打晕。”

“那你可有受伤？”姜澈关切问道。

沈霁白摇了摇头：“我无碍，只是阿雪与他们打了照面，那些人怕是不会善罢甘休。”

姜澈抬眸：“霁白是想让阿雪辞官？”

“我并无此意。”

姜澈轻叹：“这几日，就留阿雪在楼内休养，待她恢复，再当直吧。”

“寺内还有诸多不便，霁白就不多留了，告辞。”

未及他迈出间外，姜澈唤住他，语重心长道：“霁白，没有什么比性命更重要，万自珍重。”

沈霁白闻言，脚步一顿，却没有出声，点了点头，便疾步离去。

望着他孤孑的背影，姜澈长长地叹了口气。

宵禁闭市的前一刻，两个身影悄悄从后门闪进烟雨楼内。

姜澈听见轻快地叩门声，唇角微扬，朝守在门旁的连翘点了点头。

连翘利落地推开门，待来人走进间内，他迈步阖门，退出间外。

“世子殿下？”

姜澈望着少女身后的人影，惊讶道。

“他非说宵禁行路不便，硬要跟来。”温久无奈道。

梅时雨笑着反驳道：“论制毒、用毒、解毒，我确实不及小久，但论医术，小久也必得甘拜下风。”

温久冷哼一声，扬手道：“您请。”

姜澈忍不住笑出声来，一边笑着，一边起身，给他让开位置。

梅时雨敛了神色，将银针轻轻扎在姜雪头部的穴位处，少顷，姜雪眼睫微颤，缓缓睁开眼。

“感觉如何？”他关切问道。

姜雪囫囵扫过面前的人，愣怔道：“世子殿下？我这是在何处？”

姜澈上前一步，倚坐在塌边，温声开口：“阿雪别怕，霁白将你送了回来，你现在在烟雨楼内，很安全。”

“阿兄。”

她欲起身，被梅时雨拦下。

“小七，你受了惊，又淋了雨，还是好生躺好。”

姜雪艰难地点了点头，她感觉后颈很痛，头晕晕沉沉的，这才恍然忆起，自己是被人打晕的。

“阿兄，他如何？”

姜澈会心一笑：“阿雪放心，霁白无恙。”

温久叹了口气：“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姜澈不答，望向姜雪，待她亲自道明原委。

姜雪将方才在大理寺的遭遇细细道来，特别是那两个与沈霁白交手的黑衣人。

“偏殿虽未掌灯，但那人身形与其余四人相差悬殊，而且，我听见了她的声音，十有**是个女子。”她笃定道。

温久和梅时雨相视一眼，皆毫无头绪。

“那另一个黑衣人又有何特殊之处？”温久转而问道。

“若我没猜错，” 姜雪语调一沉，“他是岫白哥哥。”

姜澈瞳孔微张，难以置信道：“谁？”

“沈大郎君，沈岫白。”她一字一顿。

不止姜澈，温久和梅时雨闻言亦是震惊不已，甚至令他们毛骨悚然，原来他们此前的猜测分毫不差，沈岫白真的没死。

温久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何以认定？”

“我确非亲眼目睹，不过，在我晕倒之前，我听见沈霁白唤了一句兄长，”姜雪面色怅然，“那黑衣人把我打晕却并未出手伤我，也未伤到沈霁白，定是他无疑。”

“打晕你的不是岫白，”姜澈幽幽开口，“如今看来，是霁白怕他伤了你，也怕你认出他来，才将你打晕的。”

梅时雨仔细回忆着各中细节，发现了关键之处：“三哥，我记得你和二姐皆通晓音律，不知楼内是否有笛子，可吹奏一曲？”

姜澈虽不解其意，但还是依他所言，命连翘取来笛子。

笛声起落，一曲折杨柳悠扬婉转。

曲罢，梅时雨又问：“小七，这笛声与你在大理寺听见的笛声，有何不同之处吗？”

温久侧头望向他，不免奇怪，笛声怎会大有不同，无非是音色好坏罢了。

姜雪不假思索：“确有不同，那笛声更为幽咽沉闷，不似阿兄所奏。”

“我知道他们的身份了，”梅时雨语气笃定，“你所闻笛声，或为竖笛所奏，竖笛出自东夷，南北罕有，他们……恐怕是东夷细作。”

“若有人故意用竖笛混淆视听呢？”

温久审慎以对。

“小久说得不无道理，此事牵扯甚广，还需禀明圣人。”姜澈沉声道。

鼓声阵阵传来，已到了闭市之时，再过半个时辰，宫门便也要关了。

梅时雨走到温久身侧：“我们连夜入宫，禀告小姨。”

温久颔首相应，又转头对姜澈道：“我将半夏留在楼内，护你们周全，万事小心。”

临行前，梅时雨瞥了眼窗外，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小久，我们策马入宫。”

风雨如晦，取自《诗经·国风·郑风·风雨》：“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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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风雨如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