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未晚,烟雨楼却提早掌了灯,楼内的食客眼前骤亮,都不约而同望向光源。
姜雪脚步一顿,也跟着寻光望去。
她心生疑惑:阿兄素来不喜浪费,今日怎么这么反常。
忍冬见她停下脚步,有些摸不着头脑,一时进退两难。
这一切被温久尽收眼底:“那人什么来头?”
“沈少卿的侍卫,忍冬。”姜澈眸光渐沉。
温久轻笑:“倒是小瞧了这位大理寺少卿。”
她垂眸思量,想到了个两全之法。
“三哥,还需你亲自下去,迎迎他们。”
她刻意将“他们”二字念得很重。
姜澈会心一笑,转身下了楼。
“阿兄?”姜雪惊诧道。
她没想到,兄长会前来迎她。
姜澈不答,目光掠过她,望向她身后的人,点头道:“忍冬,多谢你一道送阿雪回来,也替我向霁白道谢。”
忍冬大窘,只好顺着他的话道:“姜郎君客气了,您的谢意,我定会转告我家郎君。”
姜雪面色一沉,回身望向他,似笑非笑道:“也代我,谢过沈少卿。”
忍冬见状,也不好在楼内多留,便匆匆施礼作别。
姜澈和姜雪一前一后正要上楼,恰遇到从后门潜进楼的梅时雨。
“世子殿下来迟了。”姜澈打趣道。
梅时雨勾了勾唇:“姜楼主,你不觉得,我来得正合时宜吗?”
二人开怀大笑,直至进了间内,面上还留着笑意。
“今日好险,亏你们还笑得出来。”温久一脸严肃。
“小久这不是化险为夷了吗?”姜澈语气轻松,“任他去查,也不过是查到我烟雨楼楼主的身份,最终,只能不了了之。”
姜雪舒了口气,先一步落了座,在一旁看着他们你来我往。
“小七这是累了?”梅时雨关切问道。
“我今日被罚洒扫整个大理寺,”姜雪晃了晃手臂,“累得手都快抬不起来了。”
“咱们这位大理寺沈少卿,绝非泛泛之辈。” 温久同姜澈感叹道。
梅时雨语调一扬:“任他心思缜密,这一局,到底还是输给了你。”
姜澈暗笑,世子殿下这话听起来,莫名有些发酸。
“从今日之事不难看出,那邱仵作与大理寺的相关,”他话锋一转,言归正传,“据我探查所知,江南邱氏,金陵一脉,乃仵作世家,然仵作验尸,自古视为不敬,仵作身份低微,不得求取功名,大多生活穷困,向为世人所轻。幸运的是,大凉民风开放,前大理寺卿又为人宽厚,对邱筠海多有提携,才令他不至捉襟见肘,还渐渐攒下了积蓄,购置了一处宅子,这宅子,正是西郊的义庄。”
“怪不得,”姜雪恍然大悟,“如此说来,定是那仵作去寻了他,将义庄探查一事相告。”
“可是,他为何要将此事告知大理寺少卿呢?”
温久不解。
“小久可还记得,三七一直执言,他所书验尸记录句句属实。”梅时雨蓦地开口。
温久点了点头:“有什么问题吗?”
“那份藏在大理寺案阁的验尸记录,是他亲笔所书无疑,”梅时雨顿了顿,语调渐沉,“若他没有撒谎,那卷宗上的验尸记录,便是假的。”
姜雪猛地起身:“你的意思是,沈霁白和仵作联手换掉了真正的验尸记录?”
她转而望向姜澈,眸中满是震惊。
姜澈移步到妹妹身侧,轻抚她的肩膀,以示宽慰。
“纵是三七亲笔所书,原本的验尸记录,也是断不能被附在卷宗中的。”温久还是想不明白。
“小久,你有没有想过,为何三七所书的验尸记录语焉不详?”梅时雨句句牵引。
“无非两种原因,”温久正色道,“第一,为了掩盖死者死亡的真相;第二,没有尸身,或者说,根本不存在这样一个死者。”
“我此前整理案阁,发现未曾积灰的卷宗都有些相通之处,”姜雪的声音止不住地发颤,“纵火,假死,灭门。”
姜澈倒吸了一口凉气,抬眸望向梅时雨,事到如今,沈霁白,乃至整个大理寺,都不得不重查、彻查一翻了。
“沈大郎君,或许没死。”
梅时雨一字一顿,下了结论。
言罢,间内陷入一片死寂。
四人无一不面色沉沉,心情复杂,沈家多了一线生机,本应是件令人欣喜之事,如今,却似欲盖弥彰,让人辨不清真相。
“三哥,沈大郎君葬在何处?”温久率先敛好思绪。
姜澈沮丧地摇了摇头:“沈家数十口人的尸体都已被霁白火葬,查不出什么的。”
“解铃还须系铃人,”梅时雨将目光投向姜雪,“小七,为今之计,只能从大理寺少卿入手了。”
姜雪颔首,心中思绪万千,自少年相识到如今沈霁白官拜大理寺少卿,在她的印象中,他虽沉默寡言,但也绝对不会是个大奸大恶之人,可他,到底是被蒙在鼓里,全然无知,还是……有心隐瞒呢?
* * *
一连几日,姜雪暗中观察,处处留心。
国朝太平日久,物阜民丰,极少有穷凶极恶之事发生,没有案子,大理寺自然清闲了不少,除却偶有外巡,沈霁白基本每日都在大理寺内。这省了她不少力气,也让她很快找到了破局之法。
她让姜澈帮她打造了一张轻便趁手的弓,此后每日当直,她都会在案阁外的樟树上练箭一个时辰,她的准头很好,可惜力道不足,箭矢每次都只能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
谷雨前夕,浓云密布,颇有要下雨的征兆。
姜雪整理完卷宗,走到门边,本想偷懒,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样的天气还能坚持,才显心诚,便咬牙走出了案阁。
她提起弓,静默一瞬,抬眼望向樟树,眸光坚毅,射出箭矢。
只见那箭矢被大风刮起向旁一歪,落在树梢上,偏离了不止一星半点。
姜雪叹了口气,无奈地垂下手。
在她身后,少年唇角微扬,他的笑声虽然很轻,但还是被她敏锐地捕捉到。
姜雪循声望去,来人一身素衣,眼角的泪痣分明,为他面上的笑颜添了一丝疏离。
“小时候教过你的,真是都忘了。”
沈霁白的声音平静如水,让她一时辨不清他的情绪。
“没忘,”姜雪不服气,反驳道,“风太大了。”
沈霁白不疾不徐移步到她身侧,拿过她手里的弓,动作一顿。
“这弓,是出自姜兄之手?”
姜雪颔首:“是我阿兄做的。”
沈霁白抬手拉弓,漫不经心道:“姜兄近来可好?我听闻,他做了那烟雨楼的掌柜。”
姜雪腹诽:前几日不是派了忍冬跟踪探查,既心知肚明,何必还要问她。
“想什么呢?”
姜雪扬起一个微笑:“不是掌柜,是烟雨楼楼主。”
她顿了顿,又道:“阿兄素来不喜官场争斗,无意入仕,做这烟雨楼楼主也算乐得自在。”
“令祖父没有为难?”
“怎会不为难,”姜雪轻叹,“阿兄为此与祖父大吵一番,还离了府。”
言谈间,沈霁白随手射出箭矢,正中靶心。
姜雪忽然想到,在少年因官拜大理寺少卿而声名鹊起之前,他还有另一个名号——“百步穿杨神射手”,金陵沈小郎君。
她望着牢牢嵌进樟树中的箭矢,心生感慨,多年过去,他功力不减。
沈霁白眸光流转,瞥见她的笑颜,莫名停住了目光。
自大理寺再相见,已时隔两年,两年前,他随兄长南下,游历岭南,次年归来,她又病了数月,直至今岁年初,他家门逢难,便更没了心思去见她。
他细细想来,今岁大雪,过了生辰,她便已及笄,婚约犹在,却已是物是人非,门户不当,不若提早作罢,也好不误年华。可纵他冷静自持,也忍不住多凝眸一霎,少女褪去了稚气,举手投足间落落大方,性子还是没变,蕙质兰心,骨子里的倔强却愈发显露,与她清纯的面容截然相反,有着难以言明的吸引力。
少女忽然回望过来,他来不及收回目光,径直与她对视。
沈霁白望着少女清澈的眼眸,心念微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上心头,让他无端觉得烦闷。
姜雪也不说话,微微歪头望向他,很是好奇,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竟能愣怔这么久。
“学会了吗?”
最终,还是沈霁白先开了口。
这下,换做她一怔,支支吾吾道:“嗯……学会了。”
沈霁白将弓箭递给她,眨眼示意。
姜雪苦笑着接过弓箭,她要是只看几眼就能学会,哪还需要他来指点啊。
她刚一搭弓,沈霁白便提醒道:“把手端平,目光落在箭头上。”
姜雪方才已经练了许久,这会儿双臂都有些发酸,使不上力气。
沈霁白上前一步,抬手握住她的左手,帮她托住弓,右手牵着她的手腕,将箭重新搭到弓上。
姜雪偷偷侧眸,望向他——冷峻的侧脸,怎么看都给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像一个冰块,但其实,透过外表冰冷的躯壳,也能窥见他内心的温热。
眼前的面容,同儿时记忆里少年的面容相交叠,让她不由得失了神,如果人和人的相遇是一种缘分,那么他们之间的缘分,一定比其他人更深。
“专心。”
沈霁白的呼吸落在她的耳畔,微微有些发痒,姜雪敛了思绪,凝神目视前方。
“张弓拉满,握紧手中的箭,屏息凝神,松!”
她照做,果断射出箭矢,那箭径直飞行,将沈霁白方才射出的箭打掉,落在靶心。
姜雪激动不已,笑着望向他。
“弓箭在手,无论面对何种境况,都要坦然向前,果断出箭。”
沈霁白一字一顿:“将一切,握在自己手中。”
姜雪郑重颔首,握紧了手中的弓。
几个官人行过,好奇地将目光投向二人身上,窃窃私语。
“姜录事身旁那白衣男子是何人?怎会有人不穿官服,出现在我大理寺。”
“好像……好像是少卿大人?”
沈霁白闻声回身。
“真的是少卿大人!”
“姜录事和沈少卿?”
“你们如此闲来无事,是想洒扫大理寺?”
沈霁白扬声喝道。
那几人听了,连忙摇了摇头,小跑着离开了此处。
沈霁白见状,意识到自己不便再多留,免得给她徒惹非议。
离开前,他不放心,又嘱咐道:“练箭不急于一时,莫要伤了。”
言罢,不待她回答,他便转身快步离去。
姜雪忍住想要唤他名字的冲动,默默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中,而后,轻声开口:“知道了,霁白哥哥。”
解铃还须系铃人,最早见于宋代惠洪《林间集》。
法灯泰钦禅师少解悟,然未为人知,独法眼禅师深奇之。一日法眼问大众曰:“虎项下金铃,何人解得?”众无以对。泰钦适至,法眼举前语问之。泰钦曰:“大众何不道:‘系者解得。’”由是人人刮目相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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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系者解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