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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珠这里得了消息,当夜便做了打算。这两日,爹爹姨娘为了四妹的事,在府上请仙做法,管家婆子跟在后头料理诸事,难免有些地方照顾不到。尤其当晚又下了雨。她便心上一计,匆匆换了小厮的衣裳。也不曾打伞,趁着没人偷偷从角门溜走。直出了府,回头望去,碧瓦朱楼在淅淅沥沥的雨声里矗立,不见人声,唯有几盏灯笼飘飘摇摇的。眼前水雾朦朦。不敢久呆,匆匆回头走了。前方是长街,天已二更,仍听得碌碌的车马声。她只顾低头赶路。豆大的雨点劈头而下,将身子浇透。不敢回头,亦不敢停步。直到察觉人烟渐少,才稍作歇息。躲在人家屋檐下,喘匀了两口气。屋后便是河堤,原来这便是柳道后方。再往前便是上山的路。由这里望天,青灰一片,竟有拂晓之意。只得咬着牙继续往前。她认得上山的路,同谢秋凤常在这山里转的。只因为山中的树木众多,周遭仍是一片蒙蒙的灰暗。又时有鸟兽乱鸣,时常踩在枯枝败叶上发出的咔嚓一声,都让人心惊。山中夜寒,一路走来,身子早已冻得打颤。每每那时,唯有在心里默念阿弥陀佛。往年逢大日子,随亲去庙里烧香礼佛,到底有限。富家子弟,不过走个过场。只有她仔仔细细,茹素净手,在佛前拜得极深沉。只因看那拈花端坐的金身,觉得有一种难以言说的亲近感。又于心中暗念,若佛怜我,使我一路平安无厄,信女来日愿广行善事,广施善举,以报佛恩。想着想着,早已泪目。泪水混着雨水往下滚落。
哭过一场,再往上走,虽力气将尽,却心神安宁。渐渐眼前景十分眼熟了,沿着那条溪流直往上走,尽处就是山寺。谢姑娘就住那里。
山里的僧人通常五更天起,打水劈茶做饭。她将将到那溪边,就听得脚步声。是两位僧人抬着挑水扁担而来。见她湿漉漉的在那里,便上前问询。她只回说,是寄住在山寺中谢归娘的亲人,来此找她的。僧人听后只说认得,记得确实有这么一个姓谢的女子,在他们那里借住了有段时间。他们打完水正好回去,可带她一起。她十分惊喜,道过谢,便跟着他们往寺院走。不多时,只见葱茏林木掩映着一座黄泥黑檐的庙宇,正中间一道匾,上写着恩济寺三个大字。她看了看,心潮涌动,默然不语。随两位僧人进去,瞧见里头是一派清净。年纪小些的僧众,来来回回做事情也是干净利落,脚下生风。僧人向她合掌道,“衣冠不净者禁入佛堂,待我为你取干净衣裳来。”说着便去了,不多时便手捧一套青灰衣裳来。那是僧人所穿的海青。明珠合掌。僧人又领她到一间空房,将衣裳换了。说要去做早课,吩咐一个年纪小的僧人带她去见谢姑娘。
谢春灵鸡鸣则起,锐意勤工,已坚持了数十年。这会已经习完功课,便继续打点回乡的行李。不过是几件洗换衣裳,一些书籍字画。她将箱子里的字画拿出来一一检查,有无损坏遗漏。那些都是她的心血。不觉翻到两张,暗对着发起呆来。画上都是一位亭亭玉立的女子,正是董明珠。她曾说过,不轻易为人画像。其实,恰当来说,是自珍感情。人物不同于写景,一笔一描,非心中先有轮廓,不能起稿。一钩一染,非审美真实灵活,不能出色。尤其人物情态,姿容形神都要做到入微传神。非笔下有情,不能不留笔痕。因为有这一件心事,才不肯轻易画人。自那柳道初见起,谢春灵实际就钟情于她。二人也曾密通书信,或者暗通款曲,只因为她家风甚严,而自己又人微言轻,又恐世俗眼光,致使相思却又无可相见。只能时常想象她的美好模样,作上两幅人物,就好像见了真人一样,略解相思之苦。如今她便要回乡了,再是远赴京城。真不知道何时才能相见。想着想着,便一阵心酸。正想得入神时,便听有敲门声,外面有人道,“谢姑娘,有人来寻。”她怔了一怔,将那些字画重新放回箱子收好,便来开门。
只见,她穿着一件海青,站在门口。他一时震惊,不禁又细看了一番,身形较之前消瘦了些,肤色却更为白皙洁净。头上一点装饰也无,独项上戴了一块平安扣。而她见了果然是她,一时热泪盈眶,忙将口鼻掩住。只听僧人在旁道,“听师兄说,这位董姑娘一早来的,只说来此找一位姓谢的亲人。”谢春灵听了此话,把那些前因后果,世俗人情都抛到了脑后,只想着昨夜风狂雨骤,山路又泥泞难行,早已心疼不已。谢过了小僧,便携她往屋里去。煮了热水,又将所存的点心拿出来。又问了许多话。明珠只是拭泪,她见她所住的房间,简朴至此,只有一张书案,一把竹椅,一张硬床,一台铜炉子,一把旧水壶而已。
谢春灵在旁只是问她,“姑娘如何来的?这一路可吃了苦?”又将她的手轻握在自己的掌心,并无章法,只是轻轻呵气揉捏。只道,“姑娘勿见怪。姑娘身上寒气积重。我不过一介俗人,也只会这些土法子。”又逼她喝了两碗热水。明珠渐渐地觉得身子暖了起来。谢春灵问她,怎么找到这里来。明珠便将四妹失踪,她偷逃出府的事情细说了一遍。谢春灵听后只是摇头叹息。自责道,“都是因我而起。”明珠倒来安慰她。又说,“我听闻你已受聘于京都,不日回乡接母亲同去,实在是为你高兴。”谢春灵道,“这也是意料之外。得了消息一直想同你说,只是没有机会。”明珠便笑道,“这里离京城不远,我知道姑娘即便去了有空也会回来的。倒不曾担心。只是我家情况实在特殊。姑娘不知道,人情究竟能薄到何种地步。纵是血缘至亲,也有不共戴天的。这也是个人的命数。如今我既逃离出来,就不做回去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