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楠之跟着一行人穿过查察司的前庭,到了正殿。
正殿顶高十丈,气势恢宏。上悬九盏“照心灯”,灯油是由南海鲛人泪与幽冥松脂膏混合而成的,点燃了便能长明不灭,照亡魂本心。
中间设有一高台,台上为公案,案台是整段的阴沉木,台面嵌着块“鉴善玉”,遇善者泛红光,逢恶者凝寒气。
案头左侧堆着待复核的卷宗,右侧竖着黑、红两支令牌,红的用于提魂重审,黑的用于驳回复审。
公案正前方三丈处,千年玄铁浇注的台基上,立着浸透了阴冥寒气的孽镜台。四名鬼卒手持勘魂鞭,分别守在孽镜台的四方,震慑企图隐匿罪行者。
此时那镜子里黑漆漆的,但若有魂魄立在前头,它便能将魂魄善恶行径如剪辑电影般回放。
稍后,在此处审讯的,便是明文。
整个审讯过程,会对全地府公职人员直播,以正视听,以儆效尤。
这是酆都大帝定的规矩。
而受害者顾楠之,由赤炎使陪同,非常顺畅地走完了所有流程。
查察司甚至请了态度最好、普通话最标准的文吏,客客气气地给顾楠之录了口供,期间还端茶送水,服务周到,搞得像顾楠之是来视察的。
在一派略显诡异的友好氛围中,自然没人问顾楠之最怕被问的那些个问题。
甚至走时,典案丞还亲自送顾楠之到门口,递了盖着查察司公章的受理回执,让顾楠之有什么疑问随时联系。
——
顾楠之通过传送阵回到道观时,已是凌晨三点多了。
但是贺玄清的三个嫡传弟子都还没睡,靠在一起坐在他房门前等他。
见顾楠之回来,三人都跳起来迎上去。
“小师叔你没事吧?”
“这哪来的衣裳?怪好看的。”
三弟子静明说不出话来,因为他正在偷吃用微波炉微的爆米花。
二弟子静虚拍他脑袋,没收了香气四溢的大纸袋:“小师叔我们给你弄了夜宵,去静虚屋里吧!”
三个乖孩子其实已经悄悄地把小师叔的房间打扫干净了,也发现了小师叔的秘密,但绝口不提。
他们怕小师叔心理有阴影,便商量好了今晚陪小师叔一起熬到天亮,反正吃爆米花看大坏蛋受审也很过瘾。
顾楠之猜到了他们心思,心里暖融融的。
“玄清呢?”
“师傅睡了。”静远想了想又补充道,“苍梧前辈守着他。”
顾楠之这才放下心来,承了孩子们的好意。
他洗好澡,将那件玄色衣裳换下来,洗好晾着,随后去堆满了豆袋和玩偶,最适合躺着看片的静虚屋里。
顾楠之用手环将明文的受审过程投影在白墙上。
静远怀揣着已经睡熟的小狐狸,细心地帮它捂住耳朵。
静虚边看边推推眼镜辣评几句,静明往嘴里塞着爆米花,不知不觉便滑下去睡着了。
顾楠之替静明盖了毯子,静虚忽然轻声道:“小师叔,对不起,我们睡太死了。”
静远看了静虚一眼,摇摇头道:“是我们功力不够,根本没感知到异样。”
他们今天给贺玄清跪下,虽然什么都没说,但都暗自下定决心,以后要勤加修炼,多出门历练,不可再得过且过地荒废。
顾楠之生出一种忽然听到孩子发誓要考清北,暗自感慨“孩子长大了”的父母既视感,颇为欣慰地摸摸每一颗毛茸茸的脑袋:“你们做得够好了。”
投影的画面上,明文已在孽镜台前彰显罪行,但出于不累及无辜、不打草惊蛇的原则,其他涉案人员的脸面都被雾气笼罩着,看不分明。
最后的最后,宣告了判决。
“查《刑律卷》第三十七条:私藏或交易魂蚀禁物者,入铜柱地狱受三日夜火炼之刑,既而押赴净化台,剥除其罪魂本源;
第四十二条:对阳间术士、干预师等受阴司聘者行私刑,概以枉法凌职论罪,入油锅地狱受十劫烹炸之苦;
第六十一条:伪传危机调令,致瘴魂为祸人间者,依扰幽冥之序罪定罪,当永镇热恼地狱火山之底,受岩浆蚀骨之苦。以上罪行,均不得申辩。”
说罢,也不管明文听没听,就教左右校尉将他拖下去,画面暗去。
最后一眼,是明文凌乱的发遮掩住了半张脸,一双狠戾的眼瞪着前方虚空,像一只被剪断爪牙穷途末路的兽。
顾楠之知道,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见到明文了。
只是不知,明文背后的那位大人物,是否会因此事被牵连。
当然,地府里位高权重的,都是千年的狐狸,明文被当作弃子,再也开不了口,也是理所当然的结局。
毕竟鬼帝杜修插手,就意味着此事已摆到了台面上,什么腌臜手段都休想再逃过他的法眼。
——
翌日,顾楠之是被手环吵醒的。
他竟不知何时睡着了,三个小东西将豆袋给他拼起来堆了个简易的床,还给他开了空调,盖了薄被。
顾楠之先前不觉得累,这一睡,竟睡到傍晚时分。
手环提示的是早上发来的系统消息,说他本月继续蝉联南区业绩第一,邀请他十七点四十五分,赶往丹火石台接受表彰。
每月的农历十五,轮回册、功德簿等数据已更新完毕,各司的月度总结也已递交,五大鬼帝将降尊纡贵,于酉时三刻去各自分管区域的“员工表彰大会”会场坐镇。
东方鬼帝蔡郁垒、神荼,治桃止山和鬼门关,于桃符试剑台坐镇。
西方鬼帝赵文和、王真人,治嶓冢山,于鬼簿判牍台坐镇。
北方鬼帝张衡、杨云,治罗酆山,于镇煞酎魂台坐镇。
中央鬼帝周乞、嵇康,治抱犊山,于阴阳枢衡台坐镇。
南方鬼帝杜修杜子仁,治罗浮山,于丹火石台坐镇。
杜修是五方鬼帝中,唯一一位独自管理辖区的鬼帝。
有些好事的,传他性子孤僻、目下无尘,这才独掌罗浮山,也有的说是因罗浮山有真仙灵光净化邪祟,无需两名鬼帝共治。
总之,都不是什么好话。
不是说杜修不好,就是说杜修不行。
顾楠之听了都不高兴,杜修是上穷碧落下黄泉,独一位双修神道与鬼道的天官。
仙道重清灵,修的是离尘绝俗,抱元守一。
鬼道主阴浊,炼的是镇煞拘魂,与冥气共生。
二者水火相淬,同修易被反噬,可偏偏杜修就是能守本心、保仙元。
旁的那些酸他的,又有谁能与他并驾齐驱?
顾楠之收了玄色衣裳,仔仔细细叠好了,又用绸布在外头包了一层,这才藏进万宝囊里,匆忙赶往丹火石台。
他走前,给贺玄清和三个小徒弟发了消息,告诉他们自己要晚些回来,不用等他吃饭。
夕阳西下,罗浮山丹火石台上,火精石正被烘得发烫,那簇由鬼帝指尖精血引燃的蓝阎魔火,正绕着火鉴善恶碑流转,将碑上“镇瘴护魂”四字映得要烧起来一般。
丹火石台下已浩浩荡荡地列了三队。
左首是杜修座下左使——掌阴柔司疫的惩戒之职的朱瘴使。
他戴着墨玉缠枝菖蒲纹玄鹤面具,着暗红锦袍,袖口绣着缠枝瘴纹。
他身后,立着两百名火鸦卫阴兵,阴兵们身着玄色轻甲,右手持缠了艾草的青铜短矛,一个个站得笔直。
右首是右使——掌火德司刑的阳刚之职的赤炎使。
他已换去昨日押送明文时穿着的利落皂衣,也换上了朱红锦袍,穿戴了印着火鸦纹的玄铁甲胄,腰间配着斩魂剑。
他身后立着三百名玄铁甲兵,甲胄边缘都铸有火镰暗纹,他们左手握缠了锁链的刑杖,杖头悬着铜铃,却寂静无声。
这阅兵一般的声势浩大,已将石台两侧都占据了。
中间列着的,则都是穿戴整齐的神官、鬼差,比如十殿阎罗派来的观礼判官之流。
中间的最后三排,才是被点名来参加表彰的“基层工作者”。
顾楠之每月都来,可是这一次,他不免有些忐忑。
一来他要找个时机还衣裳,二来是担心明文一事会影响鬼帝杜修对他的看法。
虽然在顾楠之看来,鬼帝杜修每每遥遥坐着,应当连他的脸都记不清,最多因着每月都表功绩,熟悉他的名字。
地府嘴碎的不少,明文对他欲行不轨,怕也有人会说是他勾引在先。人言可畏,即便错不在他,可杜修听了杜撰做何感想,他无从知晓。
此时倒是希望杜修连他名字也不记得了才好。
顾楠之低头思量着,直到酉时三刻,一声磬音,每次都踩着点来的朱红身影,终于落在了石台中央的玄铁宝座上。
顾楠之望过去,就见杜修今日并未着那件耀眼的织金帝袍,只一身玄红交织的暗纹锦袍,袍角绣着半簇舒展的丹火,火纹随他落座的动作流转着光华,竟是将漫天如血残阳都比了下去。
杜修抬了下手,丹火石台上的蓝阎魔火霎时听话地分开焰舌,绽成一朵重瓣青莲。
这便是鬼帝“临至之仪”,俗称“签到”。
鬼帝杜修周身萦绕着淡淡仙泽,两簇鬓发垂至胸前,其余墨发都以一枚赤金镶火晶石发扣束在脑后。
他眉骨高挺,眉峰犀利,眼瞳是沉沉墨色,却在丹火映照下泛着琉璃般的清润。
他淡淡扫了众人一眼,眼中既无其余鬼帝的阴鸷,也无仙家的疏冷。
似乎世间万物,都不过是海天掠过的浮沉,不曾留痕。
“点验。”
他的声音如琴音回荡于山谷,在顾楠之的心上惊起飞鸟,入得绮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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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丹火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