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文的时间仿佛静止了。
直到下一瞬撕心裂肺的疼痛袭来,才发出凄厉的惨叫,跪在血泊中抽搐。
刚刚回神的顾楠之还有些懵,但从小的经历让他能将情绪和应对分开。
他此时心如乱麻,理智却指示他立刻扑过去扯下明文的腰牌,捡回万宝囊和玉珠,跳下床就往外跑。
“玄清!接着!”
顾楠之边跑边将明文的腰牌越过魔火屏障丢进去,因为太着急了没刹住车,虎口处还被这魔火的外焰灼伤了,痛得短促地“嘶”了声。
幸好贺玄清没听到他这动静,正借着那腰牌储存的灵力将魔火熄了。
顾楠之一步上前扶住了踉跄的贺玄清,见他脸色惨白,衣襟前大片深色的血迹,手腕一道极深的伤口,心都跟着沉到了谷底。
贺玄清虽然模样惨烈,神智倒还清醒,打量了一番顾楠之,见他并无大碍才放下心来,反过来安慰道:
“我没什么,只是把淤血吐了……明文怎么了?”
刚才那撕心裂肺的惨叫,贺玄清自然也听到了。
顾楠之扶着贺玄清在一旁的石座上坐下,从万宝囊里取了治内伤的万灵丹给他服下,又在他手腕的伤口上洒了凝血粉。
“他的手被砍了,不知是谁,没瞧见旁人。”
贺玄清一听,不禁蹙眉,下意识地抬手挡在顾楠之跟前,提防地望向门口,生怕房里窜出个什么更加难对付的东西。
毕竟能神不知鬼不觉砍下判官双手的,绝非什么简单人物。
方才,贺玄清和明文交过手,知道他实力深浅。
明文这叫做没有对他起杀心,否则即便是全盛时期的贺玄清,也没把握能在明文手下逃过一劫。
这就是神官和修道者的天壤之别。
正说着,突然头顶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破声,紧接着整个结界如同被狠狠锤了的花瓶,碎裂成了渣渣。
还不等二人反应,一身黑西装的苍梧就带着一群心急火燎的弟子们冲过来,将二人团团围住。
“师傅!”、“师傅你怎么了?”、“师叔你没事吧?”
叽叽喳喳的像一筐急得拍翅膀的鸡仔。
想是先前贺玄清放的“信号弹”奏效了,本来睡死过去的众人都被惊醒了。
三个嫡传弟子在最前面,齐刷刷跪下,一个比一个面色凝重,不敢看师傅胸前血迹、手腕伤口,自责得像是下一秒就要以死谢罪。
但他们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只手就已经贴到了他们师傅背后。
苍梧用自身精元为引,替贺玄清疗伤。
贺玄清只觉得一股木属性的灵力,游走至任脉下行,滋养受损的丹田气海,随后引着丹田内的气沿督脉上行至百会,再沿任脉回落丹田,完成了一个小周天的循环,温和地修复了他受损的脏器。
做完这些,向来爱邀功的苍梧,却仍不发一言,甚至也没多看贺玄清一眼,起身就往寮房走。
顾楠之一瞬间意识到苍梧要做什么,立刻道:“不行,‘幽冥之眼’还在!”
他怕苍梧引火烧身,辩解不清,毕竟私自对判官用刑是重罪。
像苍梧这样能来人间生活的妖,都是在妖灵户籍司办了“签证”上了户籍的,若是被阴司找麻烦,很可能会让他销户,遣返原籍。
苍梧却似乎并不在乎这个,偏头一个眼神。
本还跪着的三弟子静明立刻跳起来,跟在“师娘”后头冲进寮房,机灵地变出个乾坤袋,跳起来就把“幽冥之眼”给套上了。
随后房里传出了明文第二轮惨叫。
顾楠之听着,觉得这惨叫要比第一轮在强度、力度、持续时间以及情绪饱满程度方面都有所提升,可谓是上了一个新台阶。
等一盏茶功夫后,苍梧出来,扯了身上沾满血的雨披,团一团丢了。白西装上一个血点子都没溅上,只是有几缕发丝垂落到前额,像是故意做的造型,依旧是优雅,惯犯般的优雅。
阴司的人已经都来了,乌泱泱的一片,挤在顾楠之的院落里,对阵一群道士,感觉像来给影帝苍梧配戏的两拨服化道精良的群演。
阴司的来的主要是缉毒司、罚恶司和查察司的判官以及各司校尉们,领头的却是个戴着面具只露一双眼的皂衣人。
他的腰间没有挂腰牌,但他的面具太有辨识度了——眼窝处錾刻着离卦火纹,眉心镶着南岳丹岩打磨的赤焰晶石,两侧延伸出三根形似凤凰尾羽的鎏金火焰纹,最长的一根一直挂到耳侧。
火纹在夜色中,随着他的神情变化而变化,诡异、神秘又充满了压迫感。
南方鬼帝杜子仁,主司火鉴善恶、净化瘴魂,其麾下,右使赤炎使与左使朱瘴使,均以面具遮脸,今日来的这位,便是火鉴律令的执行者——“灼魂面”赤炎使。
若不是得了鬼帝本人的命令,他是不会亲自跑一趟的。
顾楠之心如擂鼓,悄悄打量着这位先前只遥遥见过的赤炎使,总觉得他那双眼有些熟悉。
赤炎使将一卷敲了火鉴印章的手谕抖开在半空中:
“鬼帝有令,罗浮山乃其辖区,判官明文于此滥用私刑、私贩禁物、伪发调令,当即刻捉拿归案。”
话音未落,赤炎使呼吸间溢出的血雾般的镇魂烟,便化为条条血红细蛇,隔空将寮房里已经被折磨得人事不省的明文提了出来,塞进拳头大小的“囚珠牢”里。
“顾楠之。”
骤然听到自己名字,顾楠之抬起头来,见所有人目光都齐刷刷看向他。
赤炎使面具上的离卦火纹随目光流转:“你是涉事人,要验伤,呈口供,一同去查察司吧!”
常规流程,顾楠之松了口气。
他目前的心情,就像是被狗咬了口,但狗嘴里掉出一张刮刮乐奖券,以至于他对被狗咬这件事,都不那么憎恶了。
赤炎使是鬼帝的右使,相当于特助。哪怕只是跟他走那么一遭,也算是间接和杜修又拉近了距离。
顾楠之回头看向贺玄清,见他朝自己点点头,便也就跟着赤炎使一同踏入了传送阵。
——
此时,已是子时,折腾了一天未合眼的顾楠子却没有丝毫困意。
他跟着“执法大队”从地府的中转大厅到各个阴司登记、验伤、走程序,见到了鬼帝身边人的兴奋劲终于因为这严肃、刻板的步骤而消散了些。
顾楠之这才想起来,追到他房里的那只“幽冥之眼”拍摄的证据如果被提交,那么他藏着鬼帝塑像的秘密就会暴露。
此时,他只能寄希望于明文果真如他所说的那样,是个“法外狂徒”,能让“幽冥之眼”的监控失效。
正心不在焉地走着,跟前引路的赤炎使忽然一个急刹车。
顾楠之险些撞上去,从他的角度,就见着赤炎使延伸至耳侧的面具尾羽,过火般窜过一溜鎏金焰,片刻后才暗去。
赤炎使“啧”了声,回过身来,眼窝处的离卦火纹随着上下打量顾楠之的目光流转光华。
其余判官也都停下步子,以为赤炎使是接到了什么重要指示,却听他对顾楠之道:
“去,换身衣服。”
顾楠之愣住了,其余判官也呆住了。
此时他们已经到了查察司的正门外,查察司的一行官吏听说是赤炎使亲自来督办案子,早就列于玄铁门前恭迎了。
见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从传送阵里出来,为首戴鉴魂冠、着玄魂锦的典案丞,与腰间悬着释律牌的阴律参谋宪察掾立刻堆满了笑。
哪知情绪刚到位,却发现赤炎使一行不走了。
万众瞩目中,阻碍了行程的顾楠之低头看看自己。
他身上本是件立领白袍内搭黑色褶袴,但今早出任务,滚了一身泥沙,又被枝桠划了好几道口子,回来再被明文一番折腾,白袍早就灰扑扑的了,胳膊、袖子、腰上也全都开了“天窗”,还残留着一道道血污,确实是不太雅观。
可再不雅观,他也已经这样在地府晃了大半天了啊!
顾楠之很有些为难:“禀使尊,我没带可换的衣服。”
赤炎使眉间的火纹皱成了一个川字,耳侧的尾羽又开始“过火”。
片刻后,顾楠之的头顶忽然出现了一个小型传送阵。他抬头,就见着一件玄色衣裳自传送阵里落下来,恰巧掉在他怀里。
顾楠之抱着那件衣裳,只觉得触手丝滑,带着微凉。
抖开了,见是件弓袋袖的常服,玄色面料藏着水波暗纹,灯下看,暗纹竟泛着红光,像是一条条游走的蛇。
顾楠之觉得这一身一看就价格不菲的黑衣给自己穿有些暴殄天物,凑过来看热闹的判官们见了那面料暗纹却都变了脸色。
赤炎使眼睛一蹬,好奇的脑袋们就都忙不迭地往后撤,生怕撤晚了掉地上。
紧接着,一团黑雾兜头笼下来,竹筒似地将顾楠之护在中间,方便他更衣。
顾楠之无法,只得硬着头皮在查察司门外换装。
等穿戴齐整了,黑雾散去,顾楠之却发现“执法大队”的判官们连看都不敢看他,全都眼神飘忽,噤若寒蝉,与他保持着拿根竹竿都打不到的距离。
就像他这身衣服会乱咬人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