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鬼帝开口,边上捧着功德卷书的主事忙唱道:“本月有功者,依次上前。”
顾楠之是第七个被点到名的,与其余受表彰的阴鬼使、妖冥使、拘魂使并排站到中间,列在一众神官鬼差身后。
接下来就是听宣读的嘉奖,领个赏,耽误不了一盏茶功夫。
可这一盏茶功夫里,顾楠之可以悄悄用视线描摹鬼帝那些细枝末节里的惊心动魄。
比如现在,他就在观察杜修正搭在宝座火鸦雕刻上的那只手。
那只手仿佛是用凝脂白玉雕琢而成,肤色泛着冷白,又上了层月华般的釉色。偏偏指节处又透着利落的骨相,是藏在神性之下的杀伐决断。
玄红锦袍的衣袖垂落在扶手旁,袖缘绣着的丹火纹,如同凤羽,轻吻他的手背,祈求这只手的垂怜。
主事终于拖着长音读到顾楠之名字时,顾楠之遗憾地应了声,收回目光。
“本月,你感化怨灵廿一名,护得善魂六名,实绩冠绝南方五州,更于昨日揭发判官明文私贩禁物、动用私刑、伪传调令等罪状,功不可没,故而此次赏火魂章外,再赏玄火承露盏一只。”
玄火承露盏?
顾楠之好奇地抬眼,就见万众瞩目中,一只小巧的束口盏被神官小心翼翼地用玉盘托到他跟前。
那盏的底色是午夜寒潭的暗蓝,釉层深处往外漫溢着耀变的七彩油滴,底部绽放着一朵墨莲,若是盛了茶汤,便是星夜荷香都落于一盏。
顾楠之双手接过了,还未称谢,手却被轻轻托住了。
那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正是他方才细细打量过的。
不是想象中玉质的微凉,而是有些灼人的温热。
渐渐的,柔和的灵力自相触的肌肤流淌过来,包裹住顾楠之右手的虎口,将肉眼瞧不见的魂体上的伤都治愈了。
那是昨日,蓝阎魔火的外焰烫的,顾楠之已经将它忘了。
他的手心还捧着那只漂亮精致的玄火承露盏,而那只他觊觎已久的手,正托着宝物一般托着他的双手。
顾楠之晕乎乎的,像喝了盏上头的酒。
直至夜色占据了半边天,月华穿透了那精雕细琢的轮廓,才知它是透明的。
顾楠之怔怔抬头,那灵识却已倏然消失在他眼前。
远望,台上依旧端坐着的鬼帝,清冷而悠远的目光越过虚空,并未落在他身上。周遭似乎也无人察觉到方才的异样,有几个鬼差甚至还悄悄打了哈欠。
在他们看来,顾楠之只是接过鬼帝赏赐的物品时迟疑了一瞬。送来玄火承露盏来的神官,已经朝顾楠之点了点头,退下了。
顾楠之捧着那一只盏,退回人群中,浑浑噩噩半晌,才将盏用布包了,小心翼翼地收进万宝囊里。
思绪纷乱而吵杂,顾楠之吃不准方才那一幕,是否是自己痴心妄想久了,编排出的白日梦。
可若是梦,未免也太过真实。
顾楠之心虚得很,不敢再抬头看宝座上的鬼帝,就那样反复在脑中回放着那只手替自己疗伤的画面,一帧、一帧,停顿,又继续。
每回放一次,手背上残留着的温热触感,就变得更为灼人。
像是刚治好了旧伤,又添了新伤。
一时间竟说不清,究竟是烙印在魂魄上的魔火的伤更难解,还是烙印在心上的执念更难治。
之后,似乎是那主事宣读了酆都大帝的一席话,简而言之,就是将明文树了典型,要求所有阴司公职人员引以为鉴,并且加强互相监督。
最后,是阅兵演武。两百名火鸦卫阴兵在左使朱瘴使的指挥下,上演磷火战舞、护魂阵演。三百玄铁甲兵则在右使赤炎使的号令下,演绎了刑杖锁瘴、铃静除邪。
这左右使各自带出的兵,有着彼此叫阵的意味,演武时全都气势恢宏,声震寰宇。
鬼帝颔首,起身赏酒,众兵士谢过喝了,每月一次的例行公事也便进入了尾声。
“帝君仙泽护域长明,阎火镇瘴永靖。”
话音落时,在场所有人齐齐屈膝下跪。
阴兵手中的青铜杖齐整地拄于地面,玄铁甲胄磕在地上的闷响宛如地龙翻身。
夜色笼罩的林间,磷火飞舞,与蓝阎魔火燃烧后的灰烬交织成细碎的光亮,共同汇入璀璨星河。
杜修立在玄铁宝座前,玄红锦袍被夜风拂起一角。他的指尖拂过袖角火纹,淡淡应了声。
蓝阎魔火的花瓣收拢,重又融为一体。
片刻后,那道裹着仙泽的身影便没入流云遮月的夜色。
待万籁俱静,主事唱一声“起”,众人才依次起身。
仍旧被不真实感浸染的顾楠之,随着大部队往分流的传送阵走,走了一半想起来,他还有衣裳要还。
他奔回来,却见朱瘴使早就领着阴兵们从鬼门走了,只余赤炎使,仍在鸣鼓收兵。
那三百名玄铁甲兵在逐渐密集的擂鼓声中,齐齐将刑杖向地下一杵。以刑杖为中心,每个人脚下就都亮起了涟漪般的火光,火光如莲,将他们包裹进去。
顾楠之见他们要走,只能放声大喊:
“赤炎使大人——我来还衣裳!”
赤炎使扭过头来,面具上的眉心处皱起一个川字,都快把镶着的赤焰晶石当痘痘挤掉了。
顾楠之还没觉着自己话里有何不妥,从万宝囊里取出那件包好的衣裳,双手奉上。
三百名玄铁甲兵齐齐看过来,要不是法阵生效,现下就得被传送回去,他们应当是十分想留下来看他们爆脾气的灼魂将军和一个来还衣服的漂亮男人的后续故事的。
火光淡去,三百名玄铁甲兵也都回去了。
丹火石台就剩二人,隔了老远,鸡同鸭讲。
顾楠之忽然发现,赤炎使眼窝处的离卦火纹,从某个角度看,很像是身心疲惫造就的层层眼袋。
他站在原地,扶着斩魂刀,中气十足地对远处的顾楠之道:
“你自己还吧!”
顾楠之以为是风太大他听错了。
这衣服,难道不是赤炎使借给他的?
可听赤炎使这话里意思,结合昨日他换上衣裳后一干判官的微妙表情……
关于这件衣裳归属的最不可能的答案浮出水面,与方才白日梦般的疗伤片段合二为一,成就一场势如破竹的风暴,将顾楠之的心席卷得飞沙走石,一地狼藉。
待他再抬头时,赤炎使已经走了。
——
顾楠之回到观内时,正赶上苍梧要离开。
三只小的跟在苍梧后面依依不舍地送他。
苍梧的耳朵已经收回去了,穿了身皮夹克配牛仔裤,扎了马尾戴着鸭舌帽,看着年轻又松弛,像个躲偷拍的漂亮偶像。
见着顾楠之,他风度翩翩地笑道:“刚还说呢,没来得及同你打招呼,这不就见着了?”
“这就要走了吗?”顾楠之觉着有些可惜。
一方面,他很欣赏苍梧的个性,觉得他幽默又有风度,底色善良温厚,心性却如磐石般坚定。
另一方面,是因为贺玄清只有在苍梧面前,才会展现出如此鲜活的一面,不再像平时那般,喜怒不形于色。
“再不回去,可就要违约了。”苍梧举了举不停震动的手机。
顾楠之点了点头,又往苍梧身后看了眼。
苍梧知道他在找谁,笑了笑道:“我惹他生气了。”
顾楠之瞥了眼三个竖起耳朵的师侄,刚想说点什么以防万一,就听苍梧不出意外地自顾自道:“是我强迫了他。”
三个师侄下巴掉了一地。
“强迫他接受了我的‘逆元夺舍术’。”苍梧继续道。
顾楠之松了口气,心道“苍梧前辈你说话别大喘气啊”,但是这“逆元夺舍术”又是什么?
静远倒是听说过,不免有些担忧道:“是说,只要师傅内丹耗尽,就会消融您的妖丹来补吗?”
苍梧点了点头,似乎并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他此次气逆冲心、丹气溃散,却还一意孤行,枉顾性命。我不在的日子里,着实是放心不下,便强行结术。”
昨日,苍梧只是离开了几小时,去参加黄嫣然的葬礼,回来就见着贺玄清这般惨状,气得话也不想同没个轻重的贺玄清讲。
但说到底,他是迁怒。
他怪自己不能护贺玄清周全。
“若他仍不顾自身安危,饮鸩止渴,就让他欠着我的情,大不了整颗妖丹都送他,让他养我一辈子。”
静远、静虚和静明都被苍梧的这番话给镇住了。
他们知道苍梧对他们师傅真心,但没想到能如此真心,连修炼千年才结成的妖丹都可以舍弃。
顾楠之也是一时间五味杂陈。
他觉得,苍梧对贺玄清是半真半假,时常存着逗弄的心思,但若这就是他的一颗真心,从一开始就剖出来了,贺玄清要如何去接?
这太沉重了。
贺玄清向来不愿欠别人的情,更何况是苍梧的。
也难怪他会生气。
苍梧见四双眼睛都定定瞧着他,气氛严肃,便低笑一声道,“他可不愿意养我,应当会三思而后行的……对了,还有礼物。”
说话间,郑昀和助理已经从偏门迈进来,助理手里抱着四个盒子,给每人手里塞了个。
郑昀则在一旁小声电话,说准备出来了,让司机把房车开上来。
四人打开盒子,见是超难抢的最新一款最大容量的水果手机。
苍梧让助理帮他们都激活了,面对面加了群,随后给三小只一人发了个五位数的红包。
三个没见过世面的孩子都惊呆了,像三只无助的狐獴,捧着手机树在那儿。
“这些天给你们添乱了。”苍梧笑得像个慈祥的长辈,“以后群里常联系。”
说罢,苍梧也不给四人拒绝的机会,转过身,摆摆手,帅得像他获奖电影里最经典的一个诀别镜头。
等人走远了,四人面面相觑。
总觉得像收了一笔贿赂,把贺玄清卖了。
顾楠之犹豫了一下,想说要不还是还回去,就听一声提示音,刚建的群里弹出一条系统消息:
【“男人像酒”修改群名为“相亲相爱一家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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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上手了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