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难得的,没有加班,他也在家。
房子里弥漫着一种不同平日的、略显凝滞的空气。他在主卧,门虚掩着,能听到里面传来节奏激烈的键盘鼠标声和隐约的游戏音效——那是他惯常的,也是唯一的放松方式,将自己隔绝在另一个世界里。
婆婆一早就带着辉辉下楼去小公园玩了,算是给了这房子片刻的清净。
看着空下来的厨房,我忽然生出一股冲动。很久没有正经下过厨了,不是外卖就是婆婆那万年不变的口味。我想做点什么,或许,只是想找回一点对这个家、对生活的掌控感。
我系上围裙,从冰箱里找出些食材,准备尝试做一道很久以前、他或许还称赞过的家乡菜。水龙头哗哗作响,我正小心翼翼地给一条鲈鱼打花刀,公公背着手踱步进了厨房。
他站在我身后,也不说话,就那么看着。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的后背上。
我深吸一口气,忽略那不适感,按照记忆中的步骤,准备将鱼下锅煎制。
“哎——等等!”他终于开口,声音带着惯常的挑剔,“油还没热透,现在放下去肯定粘锅!一看就不会做菜。”
我的手顿在半空。
接着,我切姜丝,他皱眉:“太粗了,味道进不去。”
我放调料,他咂嘴:“这个顺序不对,香味都挥发了。”
我准备勾个薄芡,他直接摇头:“你这手法就不对,肯定结疙瘩。”
每一句否定,都像一块小石头,精准地砸掉我刚刚鼓起的那点可怜的勇气和兴致。厨房里原本那点属于烟火气的温馨,被他的指摘消磨得一干二净。我握着锅铲的手越来越紧,指节泛白。
就在这时,我瞥见悠悠的房门开了一条缝。她应该是在上线上英语课。但我分明看到,她的平板电脑屏幕反光里,映出的并非老师讲课的界面,而是她摊开的课本,上面用彩笔画满了各种动漫人物。
一股火气猛地顶了上来。工作不顺,婚姻冰冷,公婆难处,现在连孩子也这么不省心!
好不容易熬到下课提示音响起,我立刻放下锅铲,几步走到悠悠房门口,推开门。
“悠悠!你刚才在干什么?我看见你根本没听课,在书上乱画!”我的声音因为压抑着多种情绪而显得有些尖锐。
悠悠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合上课本,但已经来不及了。她抬起头,脸上没有丝毫愧疚,反而有一种被侵犯领地的叛逆和恼怒。
“我听了!我都会了!画点画怎么了?”她梗着脖子,声音比我还大。
“都会了?上次单元测试你考了多少分你自己不清楚吗?这就是你的学习态度?”积压的疲惫和委屈让我口不择言。
“我的态度怎么了?总比你强!你除了会说我,还会干什么?你关心过我吗?你知道我在学校……”她激动地站起来,眼眶瞬间红了,后面的话却赌气没有说下去,只是狠狠地瞪着我。
就在我们母女俩剑拔弩张,气氛降到冰点时,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主卧的门不知何时完全打开了。
他站在那里,大概是我们的争吵打断了他的游戏。他看着我,又看看满脸不服输、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的悠悠,嘴唇动了动,眉头紧锁,脸上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欲言又止的神情。
他似乎想说什么,是想责备我语气太冲?还是想安抚情绪激动的女儿?或者,是想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僵局?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那片刻的松动和之前在深夜的靠近,仿佛只是幻觉。他深深地看了我们一眼,那眼神里有关切,有疲惫,也有一种深深的无力。然后,他沉默地转过身,重新走回主卧,再次轻轻关上了门。将那厨房里的失败,客厅里的争吵,以及所有亟待解决的家庭问题,又一次,关在了门外。
留下我,站在原地,面对着叛逆的女儿,听着厨房里因为无人看管而可能已经糊掉的菜,感受着公公或许还在背后的审视目光,只觉得浑身冰凉。这个难得的周末,最终依旧是一地鸡毛。
婆婆带着玩得满头大汗、依旧兴奋的辉辉回来了,一进门就开始抱怨:“哎哟,这孩子真是越来越皮了!在滑梯那儿跟别的孩子抢,怎么说都不听,差点跟人打起来!我这老骨头都快散架了,根本管不住他!”
这抱怨像是为即将到来的晚餐定下了基调。
饭菜上桌。那盘我精心尝试却中途被打断、火候有点过的家乡菜,果然成了众矢之的。公公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嚼了嚼,立刻皱起眉头,把筷子一放:“这鱼煎老了,肉都柴了!姜丝也没味道!这么好的鱼,浪费了!” 他摇头叹气,仿佛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悠悠闷头吃饭,只挑着红烧肉里的瘦肉吃,对她爷爷的批评和我瞬间苍白的脸色置若罔闻。我夹了一筷子青菜放到她碗里,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悠悠,吃点青菜,营养要均衡。”
她看了一眼碗里的青菜,小脸一垮,竟然直接用筷子把它从碗里挑了出来,毫不客气地丢在了桌子上!
“我不吃!”她语气生硬。
“悠悠!”我忍不住提高了声音,感觉额角的青筋在跳。辉辉在旁边有样学样,也开始把不喜欢的胡萝卜往外挑。婆婆在一旁说着“哎呀孩子嘛慢慢来”,却没有实质性的阻止。
……餐桌上充斥着孩子的吵闹、公公的指责、婆婆无力的劝解,以及我和悠悠之间无声的对峙。气压低得让人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着、仿佛置身事外的他,突然放下了筷子。
碗筷与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让桌上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看向他。
他目光扫过桌面,看过挑食的女儿,看过调皮的儿子,看过一脸不满的父亲,看过欲言又止的母亲,最后,目光在我写满疲惫和难堪的脸上停留了一瞬。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分开住吧。”
空气仿佛凝固了。我握着筷子的手顿住了,惊愕地看向他。这件事,他从未与我商量过,哪怕是一个字的暗示都没有。我们不是夫妻吗?如此重大的决定,关乎这个家庭未来格局的变化,他竟然就这样在饭桌上,当着所有人的面,独自宣布了?
他继续平静地说,像是在陈述一个思考已久的方案,依旧没有看我一眼:“XX小区那套新房,装修好也空置一阵子了。爸妈,你们搬过去住吧。离这里不远,过来看孩子也方便。这边……我们自己来。”
一瞬间,那股巨大的、混杂着解脱和希望的窃喜涌上心头,但紧随其后的,是一种更深的寒意和失落。分开住!这确实是我内心深处渴望的,但这过程,这方式……他依然将我排除在他的决策之外。在他心里,我到底算什么?一个只需要被告知结果的、同居的室友吗?
“什么?”公公率先反应过来,脸色立刻沉了下来,筷子“啪”地拍在桌上,“胡闹!我们搬走了,你们怎么办?饭谁做?孩子谁接?就你们俩,能把自己和孩子照顾好?我看你们连基本的生活自理能力都没有!” 他的话尖锐而武断,全盘否定着我们作为成年父母的可能性。
而婆婆的反应则截然不同。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我敏锐地捕捉到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几乎是如释重负的亮光。带辉辉的辛苦,夹在儿子媳妇之间的为难,以及或许她也渴望拥有的、属于自己的清静晚年生活……这一切,似乎都因为儿子这个提议,找到了一个体面的出口。她没有立刻反驳公公,只是低下头,默默扒拉着碗里的饭,但那微微松开的眉头,泄露了她内心的暗自高兴。
他没有理会父亲的暴怒,也没有安抚母亲的情绪,甚至,自始至终,他都没有转过头来看我一眼,没有给我一个眼神的交流,更没有在话里话外,将我纳入“我们”这个共同面对的决定体中。他只是又重复了一遍,语气更加坚定:“就这么定了吧。那边环境也好,适合你们养老。这边,我们自己能行。”
“我们自己”?这个词此刻听起来如此讽刺。他口中的“我们”,指的是他和谁?这个决定,从酝酿到宣布,何曾有过“我们”?
这场搅合了许久的家庭晚餐,最终以这样一个石破天惊的、由他单方面发起的提议仓促收场。我心中的窃喜被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孤立感冲淡。他打破了僵局,却用了一种最伤人的方式——他依然没有学会,如何把我当作一个平等的、需要被尊重和商量的伴侣。
未来的挑战或许可以面对,但横亘在我们之间的这道沟通的鸿沟,似乎比公婆的存在,更加深邃和难以逾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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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分开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