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小巷里已传来商贩的吆喝。
“米松糕唻,刚刚出锅的米松糕……”
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身着灰色风衣、手提行李的挺拔身影停在摊前。
“老板,来一斤。”
“好嘞!哟,是尚延少爷回来了?”小贩惊喜地包好糕点,“老价钱,再送您俩!”
仲尚延笑了笑,数了五个铜板递过去。他揣着温热的糕点,走向巷子深处那座熟悉的宅院。
“呀!尚延回来啦?”正在院里择菜的四水妈慌忙在围裙上擦手,迎上来接过行李。
“嗐,四水妈。”仲尚延温和地笑着。
四水妈是这家宅子请来的女工,看着这几个少爷长大的,对他们就像对待自己的亲生骨肉一样亲。至于她为什么叫四水妈,大概是因为她有个儿子叫四水吧。没人知道她的本名,大家都这么叫她。
“怎么也不先说一声,我好准备午饭……”
“就是想给你们个惊喜。”他话音刚落,就听见房门“吱呀”一声。
仲际想揉着惺忪睡眼走出来:“四水妈,你跟谁说话呢?”
当他看清院子里站着的人时,睡意瞬间全无:“哥!”
仲怀之,字尚延——他是际想的长兄。
少年像只归巢的雀鸟扑进兄长怀里,把脸埋在他颈窝。仲尚延轻轻拍着他的背,感受到弟弟比去年更清瘦的骨架,心头一紧。
“怎么回来也不说一声?”
四水妈看着兄弟俩亲热的样子,眼眶微热,忙催促道:“快进屋,风凉,阿想当心别着凉!”
仲际想腻腻歪歪地站直身子,没出两秒就又紧紧揽住仲尚延的手臂。
“嗳,您甭操心,际想这孩子也别太惯着他。”仲尚延笑着揉了揉少年的头发,语气里满是宠溺。
“走吧,来吃点米松糕,顺便给你看看我从北平给你带的好东西!”
“诶你!”少年一个踉跄,被仲尚延圈住脖子拖走了。
三人越过义门,进到宅子的亭心。环顾四周,院子收拾得干净素雅,三面都是灰瓦砌的墙,透着几分古朴的气息。
屋里,仲尚延小心翼翼解开包裹,七零八碎的东西顺着灰布落下。
里面没几件衣服。
“哇,好多啊。”形形色色的小玩具差点让少年看花了眼。
“我也不知道给你带点什么,这都是些北平的孩子爱玩的。”他拿起手边的泥塑玩偶,送到际想手上。
“它叫兔爷,保平安的,北平那边的人中秋的时候都供奉这个。”仲尚延解释道。
际想盯着兔爷,只见它胭脂粉黛,红彤彤的兔嘴紧闭,秀美中透着一丝威严。他越看越喜欢,于是揣进怀里不撒手了。
男人也来了兴致,开始滔滔不绝起来:“这个是鬃人,我特地让匠人给你做了个孙悟空,还有草编的公鸡和蟋蟀。这就是个面具,小孩儿们就爱戴这个,大晚上的还怪吓人的……这里还有一些糖纸,过两天咱们可以贴窗上,光透过来,整个屋子就变成黄通通的了……”
际想拿起一块米松糕,边吃边听他讲,看得两眼放光。
仲尚延原以为像弟弟这样的年纪早就不喜欢这些小东西了,但仲际想没有,从头到尾都是认真听着,连个拨浪鼓都玩了好半天。他感到欣慰——起码东西没白买。
少年往下翻了翻包裹里的东西,竟然还藏着一只纸鸢!哥也真是,都不嫌沉。他这么想着。
仲际想小心翼翼收起来,抬头问道:“那……你这次回来待几天啊?过年还来么?”
男人看着少年期待的样子,心里突然闪过一丝刺痛,抿了抿嘴唇,斟酌几秒:“过段时间就走,过年的话……我会来的。”
际想其实没指望哥说回来,妈说,尚延工作很忙,整天都忙到凌晨的。听到这样的结果,他不免喜出望外。
“那这次你可得好好陪我玩几天!”
“那是自然。对了,还有这个。”仲尚延掀开为数不多的衣物,翻出一本杂志交给少年。
少年接过一看,眸光微动。
是《新青年》。
“哥,你怎么买了这个?我都有三本了。”
“这本可不一样,是我按照自己的想法做过批注的,你可以参考参考。”
仲际想翻开一看,果然,红色的笔迹很是惹眼。
他盯着一处被标红的部分,喃喃道:“新陈代谢,陈腐朽败者无时不在天然淘汰之途,与新鲜活泼者以空间之位置及时间之生命……”
“是的,这句话借助了生物学,表示一个国家和民族要想发展,必须要有新的思想来推陈,而青年一代,就是这其中的有力群体。”仲尚延指着这句话旁边的批注,微笑地看着他:“上面写的更具体一些。”
“你每一期都批注了吗?”际想略感震惊,往后翻了翻。果然,红色的笔墨密密麻麻的。
“嗯,闲着的功夫会读一读。”
少年合上书,他知道大哥用功,但他不知道能这么用功。
他接着往下扒拉,下面放着不少书,大部分都是讲生物的。
“你带这些干什么?你们当医生的还得研究这吗?”仲际想拿起一本《禽类的结构》,一脸疑惑地看向仲尚延。
仲尚延也摸不着头脑:“给你的啊,你不是学解剖的吗?”
“……我学药理的…”
“呀……我还是好不容易和朋友借的这些呢,你要不……凑合凑合?”
际想无语了,甩了甩书:“把这些鸟练成药吗?”
"错了错了,"仲尚延笑着躲开,"下回给你带药材图谱。"
大哥对自己的爱是有的,但不多。
仲尚延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拍了一下际想的大腿,吓得际想一激灵:“我记得于常书好像也是教药理的来着,他是教你的先生吗?”
仲际想瞪大了眼睛,一脸不可思议。
仲尚延以为他不知道,接着说:“好像跟你提过,当初西洋留学遇见的,他现在应该在你们学校教书,也不知道过得怎么样。”
“啊……那个‘钟子期’啊。”
少年貌似有了些印象,不过不多。当初仲尚延留学期间,就兴致勃勃地说自己遇见了个知己,还是伯牙钟子期的那种……
只是没想到,自己和先生还有这么一层关系。
“他的确是教我的先生。”际想欲哭无泪,一脸生无可恋地回答。
“这么巧啊!那太好了,你上学的时候顺便帮我捎句话吧,就说……说我明天去他学校找他。正好不用寄信了哈哈。”
“啊?!”
际想实在不想和于莘生有太多接触,刚要拒绝,却被窗外的声音打断。
是仲母在叫仲尚延。
男人应了一声。
他站起身,刚走出房门,又折回来对际想说道:“那就这么定喽。”
“诶!不是!”
还没有等少年回答,仲尚延就转身加快脚步,来到庭院开始接受父母的嘘寒问暖。
少年浑身僵直地坐在床上,看着天花板细细盘算着……等等该怎么找先生开口啊?咋提起这个事呢……
罢了罢了!不想了,吃饭去,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
他似乎下定了决心,收拾好大哥给的小玩具出了屋子。